「不要開——」石順德阻止,已經來不及。
她眯眼朝蓋口細瞧,數只通體烏黑的小蟲爬出來,有幾只甚至已急快地爬到她手臂上。
看清是何種小蟲後,嬌憨圓潤的小臉瞬間無一絲血色。
罷出生的小蟑螂!
「啊、啊啊——」
刺耳的尖叫聲兩兄弟僅能捂耳避之,且大方取笑那位「手舞足蹈」的小泵娘。
她最討厭惡心難看的蟑螂,它們竟然還爬到她身上!
兄弟倆笑得極為開心,冬晴苦臉猛跳;當她一個不注意,右腳拐到整個人往後傾並重重壓在桌角,原本四平八穩的桌面立即翻覆,石家兄弟眼尖瞧見飛過來的糕點、熱水迅速躲開,然而翻倒的小爐里那數塊燒得紅通通的火炭,卻飛出打中石禾謙的左臉。
「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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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來來去去,僕人端來好幾次水進房,連向來忙碌的石伯伯都待在臭石頭房里好久喔。
冬晴躲在石禾謙房門外的柱子旁,心緒不安盯緊房門。
「大少爺痛得昏睡好久,不曉得大夫的藥有沒有讓他舒坦點?」
「會的啦,你沒听大夫說他換了種新藥草,微麻的效果能減少痛感,我想少爺會好一點。」
「但好了,那張臉將來會是他的遺憾。」
「好好一個俊男兒,竟變成這樣,唉!」
兩位老僕婦的談話一字不漏傳到冬晴的耳里,教她好生難過。
臭石頭傷得很重嗎?
他會受傷,阿德與她都有錯,但阿德卻承擔所有責任,被石伯伯祭出家法打一頓後,現在還跪在石家祠堂前,都過了一天一夜,還不能起來。
應該連她也罰,畢竟是她撞翻桌子的。
石老爺終于步出房門,嚴肅的表情有著幾分憂心。
「冬晴。」他喚。
「伯伯。」她乖巧來到石老爺面前,偷偷覷房內一眼,「他……人還好吧?」
「謙兒的狀況不太穩定。」他蹲低身,厚實的大掌憐愛地模模她的發,「謙兒受傷的事你別放在心上,大夫說多敷幾次藥就會好的。」
「是嗎?」若是如此,她的心頭不安感也會稍減一點。
石老爺笑了笑,「對了,再過兩天你師父就要來接你回去;往後,你還會來看伯伯嗎?」
龍老哥將這丫頭寄宿他家里,好讓家中女眷教她一些姑娘家該會、該知道的事,如今兩年之期將至,這與石家人投緣的孩子得回去,想必宅子里也會少了位姑娘笑鬧的熱鬧氣息。
她猛力點點頭,憨稚的小臉盡是認真。「我一定會來看伯伯、看大家的。」這里就像她第二個家,眾人的親切教她舍不得離開。
難怪眾人都說生女兒貼心,他要是有位像冬晴般的乖女兒那該多好。
石老爺愛憐地撫撫她水女敕的頰,「跟伯伯到飯廳吃點東西好不好?」听下人說,這丫頭兩餐沒吃了。
「我吃不下。」她悶聲道。此時就算華美錦食在她面前,她也沒胃口。
石老爺明白小泵娘心頭所想,不厭其煩地柔聲安慰,「謙兒會沒事的,你別擔心。」
冬晴低垂小臉,搖搖頭。
石老爺不強人所難,示意一旁掃地的僕婦照料她,便離去處理擱置許久的公事。
回廊上有數位管事在那兒候著,石伯伯走過去時他們團團包圍住他,嘰嘰咕咕談論著她不懂的事情。
子承父業,臭石頭以後是不是像他爹那樣的忙呢?
明天或後天她就要離開,在這之前,她想對他說說話。
冬晴趁著打掃的僕婦與其他人閑聊之際,躡手躡腳推開房門,小小的身子隱入門縫,成功溜進石禾謙的睡房。
溫暖的房內,床榻上躺著個人;她手輕腳輕地來到床前,見干淨白布裹上的傷口,眉宇間為那隱隱作痛的傷口擰眉,睡得極不安穩。
她心眼涌起酸疼,淚光盈盈。好好一個人弄成這樣,她……要負大半責任的。
「臭石頭,你是不是很痛啊?之前我亦曾被熱鐵燙著、被尖銳小刀割傷手指,所以我曉得你有多痛。阿德被罰跪在祠堂前還不能起來、伯母哭腫了眼、伯伯也為了你都放下公事不管,你好好喔,有關愛你的家人。」瑩潤水珠滑出她的眼眶,墜落石禾謙臉上,「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害你變成這樣的,對不起、對不起。」
細小的懺悔聲傳至並未熟睡的傷者耳里,眼上、臉上微溫的熱感教他緩緩睜開眼,透過迷蒙的視線瞧見那位伏在床畔的小人兒。
冬晴在哭!
她抹抹淚,哽咽續道︰「大家都說你沒事,我不相信,我想你得過好一段時間才能痊愈的;明天或後天我就要回去,師父來信說過,我回谷後就得待好久、好久,不知何時才能再出谷,我想……我會很想很想你們的。」
石禾謙閉眼假寐,听到她要離開的消息險些破功睜開眼。
冬晴是位可愛嬌美的女孩,古道熱腸、樂天知命的個性有別于京城里的姑娘,她離去宅子里會冷清許多的。
「你睡著必定听不到我的話,但我還是要說,因為不說就沒機會了。」她取下頸上那條系了塊小而薄銀鎖片的細鏈子,扳開他的手,將它交至他的掌心里,「臭石頭,這塊銀鎖片刻有我的生辰八字,是師父拾到我時就戴在我身上的,它是我最重要的東西。」
「倘若你臉上的傷真的好不了,沒姑娘家敢嫁你的話……」兩只略冷的小手覆上那握有銀鎖片的手,她表情認真無比地道︰「那我嫁給你。」
那我嫁給你……
石禾謙猛然驚醒,手不小心揮落桌上的杯子,應聲即碎。
罷才記得他剛才整理帳款累了眼楮酸,趴在桌上歇了會,便作這個夢。
冬晴,龍冬晴。
記憶能儲存多久,他未認真的想過,可是這些年來躲在記憶深處那嬌小可愛的身影,常常竄進他的夢境里。
她離開大概有……六年了吧?
六年,時間不算短,歲轉流移間,改變許多事,成長、個性、家業,還有他的——臉。
石禾謙起身,來到一旁的小桌前拿起銅鏡,瞧見鏡中的面容時,神情似哭似笑。
那年的火炭,數小塊落在他左半邊臉造成嚴重的灼傷,事後似乎遭到感染,一連串的惡運幾乎要他命歸黃泉,又幾度由鬼門關搶救回來。
在補品的調養下,好不容易身子健壯了些,然而當大夫拆下敷藥的淨布,原本屏息期待的家人見到他傷後的面孔,爹面無表情、娘傷心掩面、弟弟的嘆息,家人不同的表情教他伸手撫過左頰,在觸踫那深淺不一的淺黑傷疤時,他激動得拿過銅鏡一照,殘酷的事實讓他只想撞柱、一死了之。
當時他才十七歲,哪能接受英俊無缺的相貌竟有如此大的改變!
沖出房,听見端水丫鬟的驚聲尖叫,看到修花剪草家丁錯愕的表情,「天要亡我」的感覺籠罩著他,神情空洞地跌坐石梯上,心神受不了如此殘忍的煎熬,他最後昏過去。
爹娘擔心家僕無心的驚嚇會傷害到他,于是整理一棟小綁樓,派遣書僮小南子與他作伴、照料他生活作息;從今以後,采石樓是他獨有的天地,雙親特別下令未經允許不準尋常人隨意進出。
如今的他,是用了六年的時間來反反覆覆溫習這張半鬼半人的容貌,早晚各對鏡照一次,強迫自己接受這個無法抹滅的事實。
「大哥,我能進來嗎?」樓梯口傳來聲音。
石禾謙拾起地上的碎片,「上來吧。」
一位年輕俊朗的青年抱著數本帳冊踏進房。
「阿德,桌上這些帳冊我瞧過了,你可以拿回帳房,讓帳士分類放妥。還有夏季快到,你到曲府織坊訂十幾匹質料佳的布回來,咱們去年沒發冬衣用布給下人們,今年得做些夏裳好好補償,畢竟他們也忙了一整年。」石禾謙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