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有些凌亂的腳步聲,有人奔進奔出,塵昊似乎也來過。但他什麼都听不真切,也看不真切。
等到慧嬈接到消息趕到掃葉居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了。衛涵吃了藥,迷迷糊糊地睡在了軟榻上。
「公子怎麼會說病就病了?」慧嬈皺著眉,握了握軟榻的錦被下衛涵發燙的手心,又試了試他額頭上的溫度。語氣不見得如何嚴厲,但也隱隱有些責怪的意味。
「你早知我有舊疾,發作起來自然是說倒就倒,你責怪他做什麼?」迷迷糊糊听到這句話,衛涵睜開了眼,倦倦地插了一句。
「身體不舒服就閉著嘴留點精神。你倒還有力氣來管這些。」慧嬈向後伸出手,錦心把包著碎冰的帕子遞到她手上。
「明知道公子的身子不好,平時就該多注意。別非要等到人倒了才來咋咋呼呼。」她一邊把帕子覆上衛涵的額頭,一邊還在數落著子岑,「不然,要你來何用?掌教把你派來的時候沒教過你怎麼侍候人嗎?」
「回公主,是小的不好。小的知錯了。」子岑屈膝跪下,顯得萬分的委屈,「小的知道公子的身子馬虎不得,所以一向特別注意的。前幾次也見過公子發病,可是吃過藥休息一會就會好的。昨晚我親手伺候公子上床的時候,明明還好好的。可今早來的時候就發現公子居然暈倒在地上了……」
「好了。」衛涵低低地打斷,「我說了,是我自己身體不好,不關他的事。」一句話說完,像是累了,本來半閉的眼簾緩緩垂了下來。
「好,你是好人,我是惡人。」慧嬈縮回手站起來踱開。看到錦心想跟著她走開,立即又斥道,「不懂事的丫頭。你和子岑兩個人一步也不許離開地守著他。他額上那麼燙,那碎冰很容易就會化的。要是化成水浸濕了頭發、衣枕,豈不是病上加病?」
「是,笨丫頭知道了。」錦心抬頭一笑,把身邊的一大盆窖藏冰塊揀出一塊來放進石臼里慢慢搗開,一邊吩咐子岑,「你替公子隨時擦著汗和水,我來搗冰換帕子。」
慧嬈走到書桌前,一躍坐了上去,仔細打量著衛涵的氣色,「就你這樣的身子,我要是真要你當我的駙馬,不是過門沒幾天就要守寡了?」語氣平平的,听不出是在說笑還是真的在擔心。
衛涵似乎是想笑。唇角微動,卻並沒有笑出來。反而是因為發燒而泛起紅暈的臉色漸漸變作驚人的蒼白,額頭上滲出密密的冷汗,一只露出被角的手痙攣地抓住了軟榻邊沿。
「公子?」子岑看出不對,試著喚了一聲。
衛涵不答話,只是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咬得鮮血迸出,順著唇角往下淌。
「公子!」這回錦心和子岑同時驚叫一聲,都變了臉色。慧嬈也猛地從桌上跳下沖了過來。
「衛涵!」慧嬈急叫一聲,看到他的呼吸越來越艱難,最後緊到極處,突然頓住,然後頭一側就此沒了聲息。
「錦心,馬上叫人傳太醫!」慧嬈終于失了平日的淡定,陡然抬首驚喊。
「公子這病……」老太醫三根手指搭在衛涵的腕脈,捻著胡須眉頭皺成了一團,「難。」
「他剛才突然暈過去是怎麼了?」慧嬈這時候已經恢復了常態,只是始終握著衛涵的手沒有松開。
「是啊。我也看公子發過幾次病,可從來沒有這次這麼嚇人過。」子岑也猶帶余悸地點頭。
老太醫嘆了口氣,「公子的病在血脈中,先天帶來的。之前應該一直有名醫延治,所以一直壓著。只是最近,突然有極嚴重的風寒侵體,導致病情急速惡化……」
「難道是昨晚?」子岑詫異又震驚地瞪大眼,「可是昨天公子明明還好好的。」
「這……我也說不清。這風寒侵體應該就是最近的事。他病勢本重,這一惡化……唉,這病到了後期發病時不僅會高燒不退,還會劇痛難當,剛才他這就是痛暈過去了。」老太醫搖搖頭,「公子恐怕時日無多了。」
「是嗎?」慧嬈坐在軟榻前,听到這番話並沒有什麼表情。她用衣袖細細地拭著衛涵額間的汗,動作很輕,眼神也很特別,「我只知道他身體不好,倒沒想過,他還能活多久的問題。」
第7章(2)
「公主——」錦心有點擔心地看著她,輕喚了聲。
「你看著我干什麼?」慧嬈把衛涵的手放回被子下,整整衣襟緩緩站起來,「太醫開好方子你馬上去煎藥,不許讓別人經手,你心細些,親手弄好端過來。」
「是。」錦心垂首應道。
又看了看榻上的衛涵,慧嬈才轉身慢慢走到他的書桌前,一件一件翻揀著他書桌上的東西。
上面有三兩本書,擺在當中那本《楚辭》還以一片樹葉當書簽卡在「九思•疾世」那一章。旁邊有一方石硯,石硯右邊的筆架上還掛著幾支筆。
靠近窗台的地方放著一個白瓷的筆洗,樣式簡潔,但玲瓏可愛。她微微一笑,伸出手去拿起來把玩,卻冷不防從里面灑出些水來,滴在了她的衣襟上。
她有點詫異地往筆洗里面看了看,發現底下還盛著極少的一點水。
「子岑,你該打。連筆洗里的水都沒倒干淨,灑了我一身。」她抖抖衣襟罵道,「啊?」子岑莫名其妙,「怎麼會呢?公子每次畫完了畫我都是洗淨了才放回去的,怎麼會還有水呢?再說,公子也有六七日沒畫過畫了,就算里面有殘水也該干了啊。」
「是嗎?」慧嬈有些疑惑地皺皺眉,「那大概是……」她放下筆洗,看了看筆洗的放置位置,「下雨的時候從打開的窗戶里飄進來的雨水吧……」她伸指去模了模靠近窗邊的書本。果然,近窗口的一半稍稍有些卷曲起皺,那是濕了以後又被太陽曬干造成的。
她說這句話的聲音不大,所以子岑和錦心都沒有听到。但話剛說完,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就這樣怔在那里。半晌之後,才緩緩轉過身,以一種若有所思的眼光看著昏迷中的衛涵。
「你……」唇齒微動,不知道她想要說什麼,也不知道她想要對誰說。但突然,她眼里的光又黯淡下來,沒有再說下去,「算了……」她重新轉過身,看著窗外的如火如荼的紅葉,陷入了沉默。
第二天,毫無意外地,皇上召見。
慧嬈的直接反應就是要出面替衛涵擋掉,即便是抗旨也無所謂。但衛涵只是笑笑,叫來子岑梳洗更衣,安撫似的拍了拍慧嬈的手就徑直進宮去了。
她知道他的燒還沒有退,身體也很虛弱。她不該放他去的,最起碼也應該跟他一起去。可是……她卻似乎從來沒有拂逆過這個男人的任何要求。從來沒有。
慧嬈倚在前廳的門邊,有點出神地望著大門的方向,就這樣站了很久很久——她在等他回來。
振軒殿內,年邁的帝王坐在高高的龍椅上,看著台階下靜立的白衣年輕人。
兩個之間隔著的,不只是幾層擦拭得光可鑒人的台階,還有一重輕薄的黃紗垂幔。
這是當今皇上一直以來的一個習慣——他喜歡隔著一重紗簾,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觀察著他的臣子、妃嬪、甚至是兒女們一舉一動;而台下的人,卻無法看清他的任何表情。
但他卻從沒想過,當台階下的人因為黃幔的遮攔看不清他的時候,他可能也會因為同樣的原因而沒有真正地認清他們。
殿內異常的寂靜,除了衛涵偶爾發出的幾聲輕咳之外,幾乎听不到其他任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