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姐!」錦屏照例地撲過來。
我微笑︰「做什麼這樣急約我?」
她撇一撇嘴︰「想死你了!要見你一面,也不成麼?怎麼離了照花閣,架子就這麼大了呢?」
我說︰「哪里,離了照花閣,丹青就什麼也不是了。」
她側著頭看看我︰「怎麼什麼都不是?可不還是美人兒呢?」
「噯,」我含笑說,「這個樣子站在你邊上,還敢稱美人兒?」
她一笑︰「‘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亮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烏驚喧,則怕的羞化閉月花愁顫。’——丹姐沒听過‘淡妝濃抹總相宜’麼?姐姐這樣的人物,天然也有天然的好處呢。」
我伸手在她面上輕輕擰了一下︰「戲詞兒都出來了。今日這嘴上抹了蜜?這樣乖。還‘天然’哩。」
錦屏拉下我手︰「我又去過揚州沈繪那邊問你,哪里曉得你又跑了。」
我淡淡地笑︰「何至于用到這個‘又’字呢?」
她卻說︰「那個人氣死了,說你這樣忽冷忽熱的,算什麼呢?這一刻趕還趕不走,下一刻就又不辭而別。」
我拍拍她手︰「屏兒,這個事兒你別理,我自有道理。」
她不肯放過︰「什麼道理,你說。」
我的目光移至湖上面,是盛夏時分了,湖上接天的蓮葉,游船畫舫往來如織,鶯聲燕語可聞。憶當初,我也是那船舫上添香紅袖,繁華錦繡無不經過了。
錦屏又催︰「哎,你那歪理,倒是說呀!」
「我不願見什麼人了。」我輕輕道,「當日沈繪送畫,我說願寄余生山林間,倒也不是虛言。只是這一世界都是人,我也力不從心,總不能找一個沒人的地方住去,現在能夠不見故人,也就很好了。」我笑一笑,「許是我前半生見人太多,生張熟李,熱鬧過了頭,現在便活該冷清些才是。便是你,也別再來找我了。」
錦屏柳眉輕蹙,搖頭說︰「果然是歪理。你才多大,就說得這麼老氣橫秋了呢。」
我輕點她眉心一下,笑︰「你這愛亂用詞的毛病兒!多早晚也不見改的。我若真活到能讓你用這詞的歲數,早活膩煩了。活這幾十歲也盡被了,誰要做老妖精。」
錦屏說︰「噯,你這怕老的毛病兒!」
她學我口氣,惹得我「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卻說︰「這是在照花閣養出來的毛病——這麼些年在這風月場子里面,憑持的也不過是這副皮相,怎會不怕年老色衰。現在出來了,這毛病怕是一輩子也不得改了。」我忽而沉吟︰不願見人,怕也是這個緣故了。縱然年華老去,不教故人見著,也好。
錦屏不做聲了,垂下頭擺弄著我的手指玩兒。
我卻不經意間瞥見湖上畫舫中一張熟識面孔,依舊笑臉迎人,一雙眸子把人看得通透,依舊偎紅倚翠的風流。幾乎同時,他也見了我,兩下里一齊怔住。
一葉扁舟來,幾個稚齡的女孩子,衣衫簡素,該是貧家的女兒,駕舟采菱摘藕,一船的笑語盈盈︰
「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
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
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
到莫愁湖,這是昔時莫愁女泛舟采藕的所在,唱這一曲《莫愁歌》,也是應景兒。一曲終了,驟然一靜,那調子竟一轉︰
「近日門前溪水漲。郎船幾度偷相訪。船小難開紅斗帳。無計向。合歡影里空惆悵。
願妾身為紅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願郎為花底浪。無隔障。隨風逐雨長來往。」
唱得並不好。不識情之滋味的女孩子,只在那里胡亂地唱罷了,臉微紅,笑作一團。
我和他一起听了,不約而同調轉開視線。
——再不相見。
我輕輕嘆一口氣,說︰「這里到底人太多,我回去了。」
錦屏趕忙抬頭︰「哎,丹姐!」
我看出不對來︰「怎麼,還有事?」
她笑了一笑,十分古怪,我便知道有些不妥了。只听她拖拖沓沓地說︰「其實呢……丹姐姐……今日不是我找你。」
我盯住她看,直看得她重又低頭裝作擺弄系在腰間的絲絛。
「到底誰找我?」
「我。」
應我的自然不是錦屏。我看著那個驟然間冒出來的人怔住。
錦屏抬了頭,迸出一串銀鈴似的笑來︰「你不愛見我麼?我這就走便是。」
我一閃神,她已走得沒了蹤影。
我有些無措地站在那里,不知說什麼,更不知該走該留。
他身子向前傾,有些著急︰「丹青,丹青。」
我只得上前扶住他︰「我在這里。」
他仿佛松了口氣,說︰「我怕你再走了,就追不上了——我看不見。」
我沉默了一刻,終于問︰「你找我為什麼?」
他像是有點生氣︰「我就是來問你這個‘為什麼’!」
我不做聲,听他急促地說下去︰「你那時為什麼來找我?又為什麼一聲不響就走了?冷一陣熱一陣。上回這麼著,這回還這麼著!上回我不問,這回我一齊問了︰你這腦子里面倒是想的什麼!」
一連串的什麼什麼,攪得我頭昏腦脹。
我什麼也不想。
我沒說話,听他口氣略略一緩︰「錦屏和朝生都說你出了照花閣。」
我「嗯」了一聲作答。
出了照花閣,又怎樣?
我悄悄退開一些。
他再問︰「你……一個人住在城郊麼?」
我有「嗯」一聲。
以往我們說話,都是我的話多,他一直听多說少,現在一旦我不開口了,他並不習慣說著許多,終于找不到話說,就此停了一停。
我也由得那沉默滯留不去,又退半步。
他卻向前一大步,想了半天又開口︰「我听見你和錦屏說的話——你是不願見我麼?」
是啊,我怔怔地想,我當真不願見他麼?
他的壞脾氣又出來︰「怎麼老不說話?問什麼你都不出聲!」只是他一面又愈發地緊緊攥住我手,生怕我跑了似的。
我只得說︰「我也不曉得,願不願見你——」
他狠狠地皺起眉頭,狠狠地想,一雙手卻硬是拉住我不放。
「丹青,」他叫我,「剛剛你的話我都听見——我想著︰若是你也不知道願不願再見我,何妨試一試?」
我訝然抬頭看著他,一面我的手握在他手中,他的手指輕輕摩娑我的指節。我嫣然一笑︰「那麼,一年半以前那回,你也不生氣了?」
他有些尷尬,沒有作聲。
我繼續問︰「秦淮河邊的那次,你也不計較了?」
「唉,」他說,「那一次也不算得計較。」
我再問︰「揚州這一次呢?你不說我忽冷忽熱的?」
他皺皺眉頭︰「你是忽冷忽熱的。」
我用力掙開他手,卻沒掙得出來,我氣餒,冷冷地道︰「那你還來這里做什麼?還哄得錦屏一道誆了我來!」
他忙說︰「是她的主意——只是我也怕你躲我,才找她幫忙。丹青,若非我真想見你,何用費這個周折?和你忽冷忽熱,又有什麼關系?」
我狠狠瞪他,他卻是一無所覺,弄得我也覺無可奈何,嘆了口氣。
「丹青……」他再低聲叫我,語氣里竟帶幾分求懇了。
我心是一軟,咬了咬唇︰「若你看得見,便該知道了︰你面前這個人,也不是當年鴻賓樓華燈之下、秦淮舟上的丹青了。」我苦笑一下,「若你看得見,現在的丹青除下一身綺羅,一頭珠翠,也不過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