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意思是,少安該收收心,成家立室了。
還有個意思,爺爺想念他兒子,希望他回家來伴于膝前,停止終年奔波。
爺爺年輕時也是如此馬不停蹄的打拚,創下一大片偉業。現在上了年紀,發覺人生還有比賺錢更重要的事,即是家人歡聚一堂。
少安有時想,或許因此他對做生意、賺大把大把鈔票不感興趣。
爺爺老來坐擁億萬財城,連個老伴也無。當他錢多到可以退休在家,由其子克紹箕裘時,妻子已然與世長辭,他想彌補不曾多陪伴她的機會都沒有。
案親更慘,本來多半也寄望兒子繼業,分責擔任,偏偏少安志不在繼承祖業,逍逍遙遙,父親只好扛著偌大家當,不敢輕忽大意。
有錢富豪日子過得快樂、輕松、寫意嗎?不盡然。
少安其實沒用家里的錢,不管爺爺的、父親的。他這名醫的收入,足夠他花用還有余。
但別人看到他,頭一個反應,永遠是——
「金少安,不是金永銓的孫子嗎?你是金超群的兒子吧?」
能說不是嗎?
他要交個赤膽真誠的朋友都不太容易呢,何況尋一個不把金少安和金永銓、金超群這兩個鼎鼎大名連在一起的對象。
不知何故,他又想起孟廷。
奇也怪哉。說要出個遠門,到無人識他真身份之處,靜心思過,終結掉浪漫風流。
但來此兩天,無事就想孟廷。
莫非他此生注定和女人有不解之緣?走到哪,說好不想不想,結果,想的還是女人。
不單想,且像害了相思病,見了影就疑是人的痴漢。看著前面一個著T恤、牛仔褲的苗條背影,覺得她好像孟廷。
轉過了身,整張臉現在陽光下。
可不正是孟廷嗎?一點也不是幻想哩。
他當下歡喜得雙手撥開人潮擠過去,一面脖子伸得長長的,盯牢她,以防她走掉不見。
待終于到她背後站定,抬手張嘴,不敢踫她,又不敢叫她,無由的緊張,宛似呆少年遇到暗慕的女子。
孟廷在一個花攤前,驚訝于大片大片的花海,株株鮮艷綻放,花香四溢,真令人想一頭跌進去,醉死在里面。
賣花的婦人嘰哩哇啦朝她揮著一大把金色鳶尾,孟廷听不懂,但猜婦人是要她買那束花。
孟廷喜歡的世界百克西、形狀婉約的百合。她指著它們。
「這個。我要這個。多少錢一朵?」
她說英文,賣花婦人說法文,各說各的。
「不不不,我不要這個。我要百合,這個。」
賣花婦人懂了她的手勢,擱下鳶尾,刷地抓起一大把百合,又開始哇啦哇啦。
「不不不,我只要一朵。」
賣花婦人將整把花塞到孟廷手里。
旁邊一只手由她後面伸出來,抽出一朵,將其余百合插回水桶,一問一答,那只手不見了,再伸出來時遞了一個銅幣給賣花婦人,成交。
孟廷不由得十分氣餒。
那只手又伸過來,把花伸到她面前。
「送給你。」
「哦,不,不行……」
他說中文。
忽然,她認出這聲音。
孟廷轉身。
「是你!」他驚喜萬分。
少安笑得十分開心。
還好,她的反應不是「又是你」。
「微服出巡嗎?」
孟廷低首看自己的穿著。
他則是名牌短袖棉衫,名牌卡其色休閑褲,休閑鞋,十分帥氣。十分名牌。
「你呢?冒充凱子觀光客?」她笑謔地回他。
他一怔,而後大笑。
「不要告訴別人。」他小聲耳語。「這身行頭是借來充場面的。」
「哦,守密是我的專長。不過,提供你參考。」
她告訴他昨天她的「奇遇」。
「你當心踫上女‘伴游’。」
他張大眼楮。「你這麼說,我想起來了,昨天早上那兩個女的八成把我當有油水可揩的闊佬了。」
他也道出兩個女人向他「借火」和戴著「玩具表」的經過。
兩人哈哈大笑。
「整容手術,你真有一套。」
「你的比較精彩。記者,真能唬人。」
不幸,她的卻是實話。
「怎麼會有空來逛市集?昨天還和拆白黨觀光。我以為你忙公事忙得抽不開身喘氣呢。」
「嗯,我只是出席一、兩個必要的會議,听听簡報,其他事情交給別人去做就行了。」
「也對,付他們薪水,本來就是要他們干活的。」
他父親卻似乎事必躬親,比屬下職員、伙計還要忙碌。
「偷空溜出來玩,不談公事吧。」孟廷說。
「正合我意,」少安雙眸閃亮。「這麼說,你今天無事一身輕,是自由身了?」
「可以這麼說。」
他要約她嗎?孟廷心若小鹿亂跳。
「你有何計劃?」
「到目前為止,還只是閑逛,沒有特別目的地。你呢?」
「一樣。你想去什麼地方?哦,你大概看巴黎已經看膩了吧?」
「才不呢,還有好多地方我想去,不知道如何前往而已。」
他困惑了。「你不是常常來嗎?」
她已覺察失言,正暗暗罵自己白痴。
「對,」她連忙說明,「可是每次都困在一個接一個的會議和客戶約談,等結束時,累得只想回房間休息。你也許不相信,我甚至還沒親眼見過艾菲爾鐵塔。」
「我相信。」他大表同情。
「所以這次拿定主意要好好觀個光。不料昨天才開始,就差點上當。」
少安拍起胸脯。「放心,今天有我當你的向導,絕對誠實可靠,童叟無欺。」
輪到她困惑了。「你不是第一次來嗎?」
他偷偷踢自己一腳。
「不錯,但我熟讀了游巴黎導覽手冊,加上我半生不熟的法文,我相信足夠應付啦。」
「真的?你願意帶我游巴黎?」她雀躍不已。
「那有什麼問題?不過,我的預算有限,我們必須舍計程車,搭巴士或地鐵。」
「或走路。你能走嗎?」
「笑話,我是健行專家。」
不到半個小時,少安就後悔了。
不能怪他說大話,實在是他遇到過的女人,都是走不了幾步,就受不了要抱怨、埋怨。哪里像孟廷!連登數十級台階,氣不喘、腿不軟,如履平地。
他停步,喘息,仰首看遠遠跑在前面的孟廷。
看她輕盈如燕,笑聲如鈴,天真開心仿如小女孩。
看她的樸實,看她的無華自在。
看著、看著……看得他忘我了。
第四章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了心里都是你,忘了我是誰……」
「呀,你會唱歌啊。歌喉還不錯哩。」
少安臉孔漲紅。他心血來潮,不知不覺哼了起來,不料被她听見了,十分難為情。
「只是……不曉得為什麼剛好想到這首歌。」他訥訥地說。
孟廷覺得他好可愛。
「不用不好意思嘛,很好听。而且我也很喜歡這首歌,叫‘忘了我是誰’,對不對?」
「對,早期的一首校園民謠。很久沒听見了。咦?你怎麼會知道?」
「不是只有老人才喜歡老歌呀。」她揶揄他。
「我沒那麼老。」他假裝不悅地抗議。
「老人才不服老。」
「你多大年紀?」
「我還年輕得很呢。」
「唔,的確老人不服老。」
「呀,上你的當了。」
兩人開懷大笑。
由于他們老是不期而遇,都是一個人,便索性相約一塊游巴黎。
孟廷不要他到她住的飯店接她。
她的解釋是——「我是假公濟私,偷溜出來玩,被人看見你去接我,會以為我工作時間出去約會,我裝出來的道貌岸然和威信,就前功盡棄啦。」
「看不出來你會有道貌岸然、嚴肅的一面。」
「喝,我有個外號叫‘女暴君’呢。不如此,如何服眾啊!要知道,我假裝得很辛苦的。」
「嗯,裝假是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