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成天穿得邋邋遢遢的,誰願意跟我出去?我身上的油漆味都蓋過小姐們的香水味。我不會跳舞,幾百年沒看電影了,也懶得去戲院人擠人,又不愛上餐館。」
「只怕是太多人認識你吧?」她一猜就中。
「你還吃不吃飯?」他指指她剩一半的燴飯。
她一搖頭,他立刻不客氣地拿過去就吃起來。
「別人認得我是無妨,」他邊吃邊說。「反正我不認識他們。但踫到熟人就麻煩了,他們多半曾是我的客戶,一聲不吭就把我的帳付了,很討厭。再遇上叫侍應生送來一瓶香檳或葡萄美酒,推辭退回,太不禮貌,可是我是滴酒不沾的。」
戀文自己也踫過幾次相同情形,了解那份尷尬。
「你怎麼辦?」
「把酒轉送給和我同桌的人,然後學聰明了,再也不上高級餐廳。大家都知道我忙,也曉得我這人性格古怪,回絕吃飯的邀請,他們不會感到被冒犯。」
「也是不必請不成翻臉,得罪你關大建築師吧?」
「名氣還是有它的好處,是不是?」
他們一起笑著。
「做這一行是你自己的選擇嗎?」她問。
「有點家學淵源吧。我父親是由建築工人出身,記得小時候,常常跟著他去工地,看他挑著石頭或磚,在鷹架上走空空似的。」他舉手比畫。「那時我只覺得好玩,像表演特技,父親在我眼中,是個身懷絕技的高人。」
听起來,他幼年時家境是清苦的。他淡淡的敘述口氣,仿佛說著件童年趣事,她卻笑不出來。
「後來父親跌傷了,不能再挑磚頭,改做油漆工,我還是跟前跟後,偶爾工頭不在一旁盯著,父親讓我拿油漆刷子刷幾下,我便開心得跟現在的孩子得到遙控車一樣。那時父親問我將來要做什麼,我說要當蓋房子的油漆工,可以整天拿刷子在牆上畫畫。」
戀文臉上微微笑著,心底好酸。
「令尊現在何處?」
「哦,享福去了,」他指指上面。「去了更高的地方。他走得很平靜,是在睡夢中去的。不曉得他在那里從事哪一行?我猜八成當總監工。」
「為什麼?」
「每次我拿刷子刷牆時,總听到他的聲音由上面吼下來︰‘小子,用點心,你那叫油漆嗎?想當畢加索得換把刷子。’他一吼,油漆就全潑到我身上了。」
眼淚不知幾時溢出了她眼眶,微笑仍掛在她唇邊。「你常常想念他吧?」
「我從來不覺得他離開了。」他說。「我母親還經常和他說話哩。」
換了從前,戀文大概會以為他母親精神異常,現在,她听了卻精神一振。
「你母親看得見他嗎?」她急急問。
「誰知道?」他又聳肩。
「你呢?」
他但笑不語,收起兩個飯盒,放進袋子。
「關敬——」她還想追問,卻听到外面有聲音。
「關敬,你猜我帶什麼來了?」
莊琪。戀文站起來,關敬已經走了出去。
他一走,「他」就現身了,還是滿臉的不悅。
「沒半點安寧。」一開口就是抱怨。
又換了衣服。粉紅、淺紫條紋襯衫,深紫色吊帶拉著象牙色長褲,十分瀟灑出眾。
「你很會穿衣服。」她不由得贊道。
他臉色好看了些。「你喜歡?」
「我喜歡你配色的方式,獨樹一幟。」
他靦腆地笑了。
「能不能請你幫我個忙?」
「你說。」他一副巴結她的口氣。
「你偷听便罷了,不要制造些怪聲音、怪現象,行不行?」
他臉拉沉了下來。「這哪是幫你?你是為那討厭鬼求情。」
「你想嚇他,他無動于衷,你不覺得沒趣嗎?」
「哼。」
「你叫人家討厭鬼,你算什麼鬼?」
「我不是鬼!」
她嘆一口氣。「你死都不告訴我你的名字是不是?好吧,我放棄,以後別來和我說話了,我懶得理會無名氏。」
必敬和莊琪一前一後進來了。
「你就叫我無名氏好了。」留下這句話飄在空中,「他」消失了。
「美人!」莊琪喊著撲過來,像彼此多少年沒見了似的。「我不曉得你也在這,還以為你在公司加班呢。」
也許她是該加班的。
必敬抱著雙臂站在一旁,笑吟吟的看著莊琪。她一身黑色軟色背心和短裙,苗條玲瓏的曲線,修長的美腿,耀眼極了。
「美人」這個封號應該給她才對。戀文對她微笑。
「人家幫我,我管飯,說好的嘛。打了多少次電話找不到你,又說你今天要晚點回家,這會兒我們都吃完了,你才蹦出來。」
「哈,沒口福的是你們,我專程開車到深井買了一只燒鵝,現在美食就我獨享啦!」
莊琪本來今晚不知和誰約了,最後又決定跑來找關敬,誰能說這不是最好的選擇呢?她每次回來就把自己丟進一個接一個約會,弄得筋疲力盡,卻不見她比較快樂,反而更空虛寂寞。
但願和關敬一樣,她能找到她的心靈和感情歸依,如此默默祝福著,戀文拿起她的皮包。
「你就在這和他作伴吧,我可真要回去加班趕工了。」
「不送啦。」莊琪揮揮手,打開她帶來的燒鵝,兀自吃起來。
「我送你。」關敬說。
這兩個人,像她是來他們家做客似的。不過戀文什麼也沒說,朋友在她的家里感到無拘自在,這是很好的。她悵然若失地走出去。
「你真的要加班,還是有約會?」關敬用不經意的口吻問。
「都是。」她答。
虛榮。她嘲笑自己。她不想讓他知道她孤家寡人,回小鮑寓去伏案工作,孤單寂寞。想想,上一次有人約她,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也許她該學學莊琪,誰也不完完全全的拒絕,踫上十分寂寥時,總有那麼幾個可用來打發時間。
戀文一直不願如此,她覺得既無真心真意,就沒有必要拖著人家,那樣對人太不公平。
「男人有幾個不是拿女人來消遣?這叫禮尚往來。」莊琪自有她的道理。「何況我又沒和他們許下海誓山盟。」
莊琪笑她八股。
「真的加班嗎?」關敬又追問一句。「等一下打電話查勤哦。」
「你查哪門子勤啊?」她笑著白他一眼。
「我送你吧。」
「不用了,滿街的計程車。」
「替你省錢還不好?」
他真當她如此吝嗇小氣嗎?戀文越發的不要他送了。
偏偏她在路邊等了半天等不到一輛空計程車,她的老爺車雖老,沒了它還真不方便。
「這里吵死了。」
她差點尖叫出聲。無名鬼緊靠著站在她身邊。
「你呆呆愣在這做什麼?」他倒是比她還不耐煩。
戀文倒抽一口氣。「你想嚇死我嗎?‘你’在這做什麼?」
「你把那兩個煩人鬼留在我屋里,我受不了他們,就跟你走嘍。」
這個鬼死不承認自己是鬼,卻把好端端的人都叫成了鬼。
「你不能跟我走。」她環顧四周,還好人來人往,匆匆忙忙,沒人注意到她在和鬼說話。
「我跟你說過。只有你看得見我。還有,我——不——是——鬼。」他一字一字鄭重聲明,向她下最後通牒似的。
「別人看不見你才糟哪,人家會以為我精神錯亂,站在路邊自言自語。」
「凡夫俗子的想法不足為慮。」他不屑地撇撇嘴。「我為什麼不能跟你走?」
「不能就是不能。我要回家。」
「我想看看你家是什麼樣子。」
「那也不算我家……哎,跟你說這些干嘛?你回去啦。」
終于一輛空計程車駛來,戀文趕忙攔了跳上去。
「彌敦道、廣東道口。」她告訴司機。
「那是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