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繾綣三個世紀 第34頁

作者︰葉小嵐

「是,我們了解。」偉志搶在以初之前發言,邊使眼色要他不要插嘴。「我想他們有能力負擔,只請給病人和她的家屬最後一個機會。」

「隨便你。」醫生走了。

「不要怪他。」再一次,偉志阻止以初的不滿,「他的觀察和診斷真的沒錯。」

「但你說……」

「我知道我說了什麼。她的腦部活動是呈現靜止狀態,對周遭的一切都不會有反應。以這里的醫療設備,趙醫生的說法是正確的,人力或機器都幫不了她。」

以初方才的喜悅瞬即凍結。「這里是台北設備最好、最齊全的醫院了。」

「我不能在她昏迷的時候帶她回去,她無法承受這種強勁的沖擊。」他雙手搭上以初的肩,凝肅地說,「所以,她能不能醒或活過來,以初,全看你了。」

他怔住。「我?」

「對,你。」偉志走到床邊,輕輕握住他現在確知她的確是凌恩慈的手。「你要用無比的耐心,用你對她的愛,把她喚回來。」

「喚?」

「喚。每天,只要你有力氣,夜以繼日,對她說話。任何話。你們分享過的美好事物,你們曾計劃一起做的事。說真話給她听。叫她的名字。若你們曾發生誤會,對她說明。說話,不停地對她說話,強迫她听你的聲音。用你的聲音喚她回來,以初。」

第一天。

「……還有,你記得嗎,恩慈?那時候我好緊張。當我們經過你家後山那棵大樹,我終于鼓足勇氣,吻了你。那一天,恩慈,才是我生命的開始。認識你那天,是我的雙眼首次見到世界上最美最好的事物的……不,不,我不是指你是事或物,我的意思是……我愛你,恩慈,我愛你。你醒一下好嗎?

張開眼看我一下,好不好?恩慈,恩慈……」

第二天。

「我說到哪里?對了,我急著去看你,兩雙腳穿了不同顏色的襪子,有一雙還里外顛倒。你爸爸問我台北的男人是不是流行這麼穿。我窘得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硬著頭皮說是。結果你爸媽應我爸媽的邀約到台北,到家里吃飯,互相熟識時,你爸也穿了一雙一個顏色,一雙里外倒過來的襪子,還把雙腳舉給大家看,表示他很時髦,並不落伍,大家都笑翻了。哈哈哈。」

他硬從乾啞的喉嚨擠出笑聲,笑著笑著,眼淚滾滾而落,他趴在床邊,抓住恩慈的手貼在臉上,哽咽低語。

「恩慈,你醒一醒,醒一醒吧。五秒……半秒也好。你听見我的聲音了嗎?眨一下睫毛,或者勾一下手指。暉一下?」

他盯著她的眼睫。「勾一下?」他盯著她的手指。全沒反應。

「好,沒關系。你大概很累哦,你睡吧。我說個故事給你听……」

第三天。

「……結果他去了那邊,一直傻等,她卻在另一個地方等。過了幾個小時,她忽然想起來,啊,他也許在那邊,于是她急忙趕過去。但她過馬路時太急了,沒注意到一輛車對她開過來……不,不,不,這個故事不好。我重說一個。重說一個哦,恩慈,把剛才那個忘掉。我重說……說……說」

他抓著頭發,跪伏在病房地板上,壓抑著不敢出聲地輟泣。

餅了一會兒,他站起瘦削的身子,晃到床邊,執起她的手,用雙手捧住。

「恩慈,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樣。自從爸——你父親——和小弟的事件後,念慈一直恍恍惚惚,她相信一些無聊的人對她的指責,認為爸和小弟的死皆因她而起。她內心深深自責,她不敢告訴你。你在她心目中太完美,小時候你是她的偶像,她愛你,崇拜你……」

「長大以後,你變成我的壓力和負擔。」

以初愕然抬頭,慢慢走進來的念慈沒有看他,她悲傷地筆直走到病床另一側。

「你擁有我想要、想望,但心里自知我永遠得不到的一切。面對你時,我自卑得抬不起頭,于是我再也無法面對你。

但是在我最最絕望時,給我一個安身之處的仍是你。」

閃一下眼楮,由著淚水滑落,她吸一口氣,再凝望著恩慈宛如死去、又宛似在平靜沉睡的面容。「你教我讀書,充實了我本來空白、貧瘠的生命。也因為看了那許多你買給我的書,我知道人要堅強,不要輕易向環境屈服,向命運低頭。可是,姊,我不是你。我仍然是脆弱的。當我需要你,卻無法面對你,我轉而找我認為可以代替你來愛我,了解我,關心我,不像別人用輕視、嘲笑對待我的人。我找了以初。」

悲泣使得她停了下來,慢慢吸口氣後,她低低地又說,「我沒有和他怎樣。我沒有和你爭。那天你來……你走以後,我明白了。你是愛我的,姊。你愛我,所以你死了一回,又回來,來給我一個解釋和消除罪惡感的機會。我現在解釋完了,你如果還是和以前一樣愛我,請你睜開眼楮,好嗎?」

床上的恩慈依然沒有絲毫反應。

病房的玻璃牆外,則剛夫婦、以欣、以華都來了。他們都听見了念慈的痛苦泣白,望著一動也不動的恩慈,和已憔悴得不成人形的以初,每個人都落著淚。以欣伏在以華肩上哭,以華伸手摟住她。這是他們長這麼大,第一次在一起不斗嘴的一次。

「恩慈,你听見了嗎?你明白了嗎?我答應念慈,不把她的無助和她的自覺懦弱無能告訴你,所以我瞞著你。我也是想不要你擔太多心,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念慈。我沒有做背叛你、對不起你的事,恩慈。」

「只要你張開眼楮,親口告訴我你原諒我,姊,我再也不動不動厭世了。我會走出來,姊,我不會再躲在山上。我今天走了好長的路下山的。你張開眼看看我,我今天一次也沒跌跤。你看看我。姊,你看我一眼吧。」

「醒醒吧,恩慈。我愛你,我是如此如此愛你呵!你怎能舍得下我?你怎能啊?你不能死,恩慈。你不能再一次離開我,丟下我。你要是執意不醒過來,這一次,我不要再經歷沒有你的痛苦了。你非去不可,我和你一起去。我陪你一起。」

「以初!」他父母慌地大叫。

「大哥!」以華、以欣也大喊。

病房門外另一邊,幾個護士早哭成一團。

「姊,我跪下了。」念慈痛哭著屈下膝。「你幾時醒,我就跪到幾時。」

「我也跪下來求你,恩慈。」以初泣不成聲,日夜不停地說了三天三夜,他喉嚨沙啞得像裝了砂子。「你若必得回二三OO年,你回去吧,我不留你。只要你別死,只要你活著。

恩慈……恩慈……」

「她哭了!」以欣喊,手舞足蹈地隔著玻璃指著病床上的恩慈。「她哭了!大嫂哭了!她听見了!」

彬著的念慈和以初同時跳起來。

兩行淚順著恩慈緊閉的眼角滑過太陽穴。

「她活了!她活了!」以初為她拭去淚,又滑出兩行。「恩慈……哦,恩慈!」

「她的手指在動!」以華大聲告訴以初。他們全部興奮地跑進了限定只能有一名家屬作陪的加護病房。

「勾了兩下了!」于婷歡喜地抽泣。

以初盯著看時,她在他這邊的五雙手指都動了,很輕很輕地向手掌彎了彎。

「看到了,我看到了,恩慈。」他又哭又笑。

「請出去,各位,請出去好嗎?」得到護士通知趕來的趙醫生把所有的人趕出去,只留下以初。

他揭了揭恩慈的眼皮,拿听筒听她的心跳,測她的脈搏,再盯著腦波儀器看了半晌,他不可思議、不可置信地搖搖頭,然後他拉掉了恩慈鼻上幫助她呼吸的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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