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肯帶祖安和我同行,嘉茹。」敬桐說。
空中小姐送來紅茶和咖啡,他接過來,道了謝,和嘉茹目光相遇,又一陣忍不住的好笑。
「你喝什麼?」
「我喝紅茶好了。」
敬桐看著杯子里的咖啡。「自從認識你家咖啡以後,我喝咖啡都有點喝不下口,好像它忽然有了生命,喝了有罪似的。」
嘉茹輕啜一口茶。「沒想到你如此感性。」
「哦,我還有很多優點,你慢慢會發現的。」
她專注于用雙手端住茶杯和杯碟。她已經發現的部分,已足令她傾心了。她仍無法確知她這樣是對是錯。她知道他關心她,關心祖安,並不以她的遭遇、祖安的出身,而對他們另眼相看。可是曾幾何時,關心已經不夠了。但她能要得太多嗎?他分明和她在許多方面都不同。
「在想什麼?」
她的一只手不知幾時又到了他掌中。嘉茹慢慢放下杯子。
「我不曉得該如何謝你。」
敬桐皺一下眉。「這麼說不是太見外了嗎?」
「敬桐,我想……」
「妳想得太多了。嗯,祖安豐富的想象力,大概是你教的了。」
再一次,她意會了他言之所指。
她微笑。「對祖安來說,雲從來不是雲,它們是他想象天空里的各種東西。」
他指著它們,大叫︰「看哪,一條大鳥。啊,那邊,那邊有樹葉,好大的一只樹葉。魚吶,有一張魚。一個積木在魚上面。」
祖安形容東西用的單位皆自成一格。敬桐三十幾歲了,卻經由一個智能不足的男孩,發現了天空可以是一幅藝術作品,也是許多小生命的集合處。
「你知道你每次說著祖安時,你的神情有多美嗎?」他柔聲低語。
她雙頰飛紅。「祖安的一切都很美,我常想,他是真、善、美的表征。」
「妳也是,嘉茹。沒有你全心全意的愛和呵護,他的真善美很有可能只是個可憐的殘缺。」
「你說得太好了。」她輕聲道,按抑住她的感動和些許感懷。「祖安小時候,我不像現在可以把工作接了帶回家做,必須帶著他和我一起出去。絕大多數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或者悲憫、可憐他。有些人當他是有傳染病的怪物,忙不迭地把自己的孩子帶遠離他,甚至還有人對他提出些殘忍的問題。」
他握緊她的手。「祖安懂嗎?」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多半不大懂吧,他很天真。所以無知有時候真的是一種福氣。」
但是她卻承受了那些鄙視的目光。他懂。
「如果到了那,你決定和你父親見面,你會帶祖安去見他嗎?」
他掌中她的手立刻變僵硬。
「我還沒有想過這件事。」
「祖安也是你恨你父親的原因之一,是嗎?」
她轉開忽地閃著淚光的眼楮。「我是恨過他。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我很恨他。」她輕而低的聲音里,只有喟嘆,沒有恨。「「那時候我身負巨債,祖安又小,我走投無路,想到是他的狠心和無情造成這一切……當時,我真的是恨他。」
「為什麼你一再相信你父親要對這些後果負責呢?」他納悶了好久,她從未給過他直接的答復。
「要不是他把我們趕出來,媽不會墮落得變成酒鬼和賭徒,我也不會非得嫁給一個搞地下賭場的男人。」
「他告訴我是你母親帶著你離開了他。」
嘉茹要收回手,他不肯放。
「你同意和我去新加坡,我便在電話里向他提起了你的事。我想該給他個心理準備。」
她的手在他掌中顫抖。「好讓他有時間準備更多謊言?」
敬桐的表情嚴肅,眼神則十分溫柔。
「我沒有提到祖安。他听到你沒有收到過他的信和錢或支票,他非常震驚。相信我,嘉茹,我為你父親工作十幾年了,他從來不說假話。他能有今天的地位,是因為他的誠實和正直,為他贏得同行同業的信任和尊崇。」
「我很想相信你,可是他對我和媽媽不聞不問二十多年,也是事實。他趕媽媽出門,叫她帶我一起滾出去,是我親耳听見的。」
他搖一下頭。「嘉茹,我真心的希望這一切在你和他見面後都能澄清。同時我要你知道,不論如何,我都會在你身邊。」
她轉過去,看著他的眼楮。
「即使那表示你要背叛他?」
他柔柔一笑。「嘉茹,令尊于我是有恩,可是我不是是非黑白不分的人。」他聚攏眉峰。「有件事我不明白。」
「什麼事?」
「你為什麼非嫁給那個老頭不可?欠他錢的是你母親,不是嗎?他沒有權利要你來抵債,更何況他經營的是非法生意,你可以反過來控告他的。」
她神色沉暗。「那時候我母親病重,住在醫院里。他要債要到醫院里來。看到我,他開出條件。他願意結清醫藥費,同時把我母親欠他的債一筆勾消--」
「但是你必須嫁給他。你就真的答應了?」
她淒然搖頭。「我母親求我。她說只要我為她還掉這筆債,她再也不睹了。同時,她也答應戒酒、戒毒。」
敬桐吃了一驚。「她吸毒?」
「否則祖安出生時,不會幾乎活不下來。」她嘆息。「他只是智能不足,不是個痴兒,已經是萬幸了。」
「你母親呢?她實踐了諾言嗎?」
嘉茹又搖搖頭。「我結婚不久後,她死于吸毒過量。喪事才辦完不到一個星期,我丈夫的賭場被查禁。我和債主們商量,用分期付款方式攤還。」
敬桐氣得咬牙切齒。「一還就還了十幾年?」
「十年。還有差不多五年就還清了。」她拿起杯子,喝一口冷掉的茶。
「你真的沒有必要代他還的,嘉茹。」
「我不想成為被討債的人追趕的逃犯。」
「他們根本沒有理由找你要錢。」
「對黑道的人,無所謂理由。他們的錢被坑了,非討回來不可,而且可以不擇手段。」
他震驚地看住她。「黑道?」
嘉茹也看著他,但目光平靜。「如你所說,我丈夫從事的是非法生意,你想他都和哪種
人來往呢?」
「不要再說他是你丈夫。他不配!」
忽然,敬桐想起一件事。
「我第一天去找你的時候,你以為我是去討債的打手嗎?」
「或殺手。差不多。」
他幾乎捏斷她的手指。「這些打手或殺手曾經找過你麻煩?」
「剛開始的時候。」她點點頭。「事情發生得太突然,發現那一大筆債務,我嚇呆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待在我母親買的房子里,好幾天沒出門,想冷靜的思考對策。」
「他們以為你存心賴帳。」敬桐氣得七竅生煙。「房子呢?」
「賣掉了。我和祖安現在住的,是易風的父母早年住的舊房子。他們搬到新居後,這房子一直空著。易風和他們商量,讓我和祖安在那安身。」
她的神秘,她不近情理的與外界疏離、她索取報酬之高卻過得一貧如洗,如今都有了合理的解釋。但她肩負的重誓,卻不合理得令敬桐血脈憤張。
誰能想象得到,億萬富翁邵逸達的女兒,竟然因身負巨債而家徒四壁?更何況是-筆和她不相干的債。
「你為什麼不讓易風幫你?」
問完,敬桐便暗罵自己。換了他,他想他也會和她一樣執拗,非要咬緊牙齦靠自己不可。
「我又不是四肢殘缺,沒有能力工作。何況她幫我的已經夠多了,我最初一些大客戶,都是她藝廊里的客人,全靠她的伶俐口才為我爭取到很高的價碼。她要是肯收佣金,她早就是個大富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