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若說他開除了她,是什麼意思?」
「我想,英明開除的是他自己。」
***
她回來了。英明遠遠就看到一個縴細的人影,站在大鐵門外。他踩油門加速。這次他不再當白痴,他不再頑固,自以為是。
沒有她的日子像地獄。就讓她同情他,憐憫他好了,只要她留在他身邊。
車子駛近,英明忽然明白那不是詩若。是個穿旗袍的女人。
他只認得一個穿旗袍的女人。
停住車,他由車上下來,邁步走到他母親面前。
「你怎麼來了?是不是人杰出事了?」
「人杰很好。」敏芝壓抑著激動的情緒,聲音仍無法控制的微微顫抖。「我來……看你,英明。」
「哦。」他一下子啞口無言。「唔,要進去坐坐嗎?」他客氣地問。
「我當年離開就發誓再不會踏進這個門一步。」她幽幽然看鐵門內的屋子一眼。「是你父親要我走的,英明。」
北投的山風颯颯吹亂了他的頭發。有幾縷灰絲自他母親綰在腦後的髻中吹散下來,飄在頰邊。
「為什麼?為了人杰的父親?」他靜靜問,聲音中毫無表情。
「為了我干涉他太多事情。我不喜歡他太多應酬,太多女人,太多次醉醺醺半夜或凌晨才回家,回來的時候身上總有不同的香水味,女人的唇印。有時身上也有。他認為我不夠包容,不夠體諒。他叫我滾,因為他有錢,他可以要任何願意服從他,遷就他的女人。」
英明皺眉。「我沒听過你們吵架。」
敏芝笑笑。「我不吵架的。我跟他說理。他受不了我的冷靜。他說我靜得像鬼,沒有一點活力。婁克嘉以前就聲色犬馬,後來我走了,他不過自由得變本加厲罷了,我不是他後來風流的因素。」
「你為什麼丟下我?」
敏芝心疼地望著他。「我沒有丟下你,孩子。我帶不走你,他不肯。你是婁家的兒子,你是獨子。」
「你若要我,你會帶我走。」他固執的語氣像個倔強的孩子。
「我沒辦法帶你走,英明。我離開時只有一兩樣結婚時家人給我的首飾,和一些零錢。我沒有要婁克嘉一分一毫。離開這以後,我做了一陣子工廠女工。後來經人介紹,到一個大學去當清潔婦,才認識人杰的爸爸。」
「我不怕吃苦。」
淚珠滑下敏芝臉頰。「我怕。我怕你吃苦。等我又結了婚,日子安定了,我不敢回來看你。我害怕你不認得我,或不肯認我。我不知道你父親對你……我若早知道,雖然我們的生活不這麼富裕,我一定會設法爭取的,把你接來和我們在一起。」
英明抿緊雙唇。
「媽一天也沒有忘記過你,英明。你看,」她打開她勾在手上的提包,拿出一個小布包。「這是你出生後剪下來的臍帶。這是你穿的第一雙小鞋,媽給你織的。還有這個小圍兜。你三個多月就長牙了,口水流得跟什麼似的。哪,這圍兜上都是你的口水印。」
淚水模糊了英明的視線。
「媽天天看它們,天天想你,英明。你有成就後,報上關于你的新聞、你的照片,我統統剪下來,貼了好大一本。改天拿給你看。還有……」
「不要說了,媽。不要說了。」
「英明……」
英明走上前,將嬌小的母親擁入懷里。
忽然,里面的屋子大放光明,電動鐵門自己開了,人杰自陰影中冒出來,對他大大咧著嘴。
「英明,我找到了新工作,闖空門。」
英明放開母親,愣愣看著燈火通明的屋宅。
「這是怎麼回事?」
「進去就知道啦!」
英明看看母親,她只是慈愛地微笑。他疑惑地走在前面,邊回頭看他母親有沒有進來。她就在他後面,人杰殿後。
廳門是開著的。英明一出現,屋里四面八方的擁出人來,全是「英明」的員工。他們拍著手,齊聲唱「生日快樂」。雲英和一個英明不認識的花發老人,站在一個三層蛋糕兩側,小詩站在蛋糕前面,仰著小臉,巴巴的看著蛋糕。
「生日快樂,英明。」人杰說。
「生日快樂,孩子。」敏芝說。
英明目瞪口呆,張口結舌。「我……從來沒過過生日。」
「所以今天給你過個大壽。」人杰說︰「去吹蠟燭吧。」
英明被推到蛋糕前面。他忽然轉向人群中搜尋。「詩若呢?」他問,又轉向雲英。「詩若怎麼沒來?」
雲英不說話。
「媽咪沒來。」小詩說。
英明蹲在她面前。「媽咪呢?」
「媽咪開除了。」小詩一本正經地說。
英明站起來,對人杰說︰「沒有詩若,我不過生日。」
敏芝笑了。「去找她吧。我們叫她,她不肯來。」
「媽咪開除了哪。」小詩大聲又說一遍。
這次大家都笑了。
「詩若在家。」雲英告訴他。「她爸媽回來了,她在你去過的同一棟樓上。」
「去吧。」人杰拍他的肩。「這麼多人替你看家,你怕什麼?」
英明轉身便跑了出去。他在前院中間和一個迎面而來的人撞了個滿懷,兩個人都跌在地上。
「婁英明!又是你,對不對?」詩若大吼。
英明搖晃著頭。「我就知道。」然後他放聲大笑,同時跪著過去,把她攫入懷中。「我發誓,從今天起,我要拿根繩子把你綁在我身邊,否則我遲早有一天會被你撞出腦震蕩。」
「你!我呢?分明是你撞我!」
「好,對不起。我太急了,沒看見你。」
「你急什麼?急著去會露露還是光光?」
「去找你這個光溜溜呀!你不是不肯來嗎?」
「哼,我是不來。我爸媽送我來的!」
「你爸媽!」他站起來往大門外望。「人呢?」
「送我到這就走啦!他們有應酬。」她也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我想一個人在家怪無聊,不如來看看。」她朝他身後屋子那邊瞄。「我是不是已經錯過精采好戲了?」
「詩若。」他柔聲喚她。
她瞪眼看他。「干嘛?你開除我,我就不能來吃蛋糕啦?」
「我愛你。」
她張著嘴。
「我愛你,詩若。」
她閉上嘴,又張開。
「我說我愛你呀。」
她竟然哇地哭了起來。英明手忙腳亂地摟住她。
「怎麼了,怎麼了?你哭什麼呀?」他模遍口袋,就是找不到一條手帕。她繼續嚎啕哭著。「詩若。詩若,怎麼了嘛?好,好,我不要愛你,不要哭,行不行?」
「不行!哪有愛了人又反悔的?」她禁住哭聲,眼淚還在往下掉。
「那你哭什麼呢?」
「你為什麼現在才愛我?你怕我懷孕了,是不是?」
英明嚇一跳,想想不對。「小姐,才幾天,你想創世界紀錄嗎?」
「哼,我還是有可能懷孕啊。」
「別哭了,詩若。」英明抬手用西裝袖子為她擦眼淚。「你懷不懷孕我都愛你。」
「嗯,不過教你剛才那一撞,怕也撞不見了。」
「老天。」英明翻翻眼珠。「你有點常識好不好,小姐?」
「你這人怎麼沒一點罪惡感的?」
英明笑著重新擁緊她。「詩若,詩若。有了你,我就天下大亂。沒有你,我又太平不了。」
「把我說成異形了。」她偎著他,雙手繞過他的腰抱住他。「你想我,對不對?」
「洗澡的時候特別想。」他托起她的臉,吻吻她的唇。「你把那套衣服拿去給我媽媽,對不對?」
「當然了,小氣巴拉,拿套舊衣服給我穿。我當然要物歸原主啦。」
他深情凝視她。「謝謝你,詩若。謝謝你為我找回我曾失去的一樣非常珍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