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走,大約稱了不少人的心吧?社里有兩位資深編輯,覬覦這總編的位子有好久了,紀郁璜大概也會很開心,他是看不得自己留在那兒提醒他的「敗跡」的,還有……
于嵐甩了甩頭,仰頭去看台北十一月陰雨灰暗的天空,馬路兩邊盡是高聳的建築,每一棟建築物底下都有數不清的,人際糾葛,于嵐深深吸了口氣,濕冷污濁的空氣,只讓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
她跳上計程車回到家里。
偉偉突然看見姑姑回來,大為興奮,跑上前來夸示他剛剛完成的兒童畫,霞衣驚訝地看她。
「怎麼回來了?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于嵐遲疑了一下,一面輕拍偉偉的頭,「我辭職了,」她一向喜歡自己的嫂嫂,當她自己姊姊一樣,有許多事並不瞞她。
「辭職?為什麼?」
于嵐輕嘆一聲。
「我現在不想討論這個問題,」她說,「媽在不在家?」
「逛街去了。」
「那好,」于嵐松弛下來,「我現在最不想的,就是回答太多的問題,」她一面說,一面朝樓上走,「我去收拾一點東西,等她回來,告訴她我出遠門去了。」
「小霧,」霞衣震驚地跟她上了樓,「你要去那里?」
「去旅行。」于嵐微笑,眼光穿透潮濕的天色,落向遙遠的未知。
「去南台灣,去東海岸,去看明亮的陽光,蔚藍的天色,廣闊的海洋;去讀孤獨,去聞寂寞,去明白天清地曠,無牽無掛,去洗回一個干干淨淨的靈魂。霞衣,告訴爸爸媽媽,我要去作一趟長途的旅行。」
第十章
多麼藍的天啊!
于嵐仰起臉來,深深地吸了口氣。海風越過無際的太平洋向她撲掠過來,將她發絲全部都吹亂。蔚藍的海上不時卷起雪白的浪花,向著岩岸淘淘涌來,然後碎裂成千千萬萬的水泡,重又跌人大海。潮汐與岩岸的嬉戲纏綿,已經維持了多少個世紀?岩層上盡是水蝕浪刻的痕跡,綿延牽挽地迤邐無盡。那麼堅硬的岩石上,怎麼雕出衣褶一樣柔和的痕跡?于嵐蹲去,伸出細長雪白的手指,在石塊上輕輕模著,心中充滿了無以名狀的感動。
這已經是她到恆春來的第三天了,也是她徘徊在這片被稱為佳洛水的海岸上第三天了。離家的時候,她並不曾有過刻意探訪何處的計劃,只是恆春的陽光那樣好,那種明朗豁達的天色,正是此刻的她所最需要的東西,而沉靜又多變的海岸,更叫她心思漸漸寧靜下來,她每天出了旅舍便跳上公車.在海岸上徘徊到日落。
這不是旅游的旺季,也不是周末假期,偌大的海岸幾乎看不到第二個人,當然更不會有蒼蠅般對著人追逐圍繞的小販。有人的地方,便免不了這些爭逐紛擾吧?于嵐遙遙望向大海,海風將她身上軟呢的灰藍披風吹得不住飄拂。這樣清朗的天地……可惜她不得不回台北。于嵐苦笑一下,想起自己昨晚打回家的長途電話。
「小霧?」沈太太一听到她的聲音,便忍不住提高了嗓子,「你現在在那里?要出遠門怎麼也不說一聲?你可把我們都急壞了!」
「我在恆春。媽,別擔心,我會照顧自己。我只是想出來散散心而已。」
「小霧?」沈剛插進來,「出了什麼事?公司說你把工作辭掉了,是為什麼?」
于嵐嘆息一聲,把話筒拿遠了一點。這就是父母,永遠對孩子有太多的關心,就好像你今年只有七歲,而不是二十七歲。
「這些事等我回家再說好嗎?在電話里反正說不清楚,不用掛心,我很好。我再過幾天就會回去了。」她保證地說,在電話那頭傳來更多問題之前,趕緊把電話筒掛上。
回去以後,還有一場詢問要應付,不過這種家庭風暴總是出于善意,比較上容易對付得多,真正的問題在她心里。她要如何回去面對趙允寬呢?在經過那晚的攤牌之後?在他表明了他的愛情之後,如果他繼續追求她,她有沒有能力再抗拒他呢?
于嵐非常明白,那天晚上,是她過分的疲倦和震驚,以及往事沉痛的記憶,扼殺了她對允寬的一切反應,但這種情況不會維持太久的、,只要他繼續如此在她面前出現。于嵐陰郁地嘆息一聲,她必須設法架乾起足夠堅固的高牆,否則的話……
她再嘆了一口氣。風漸漸涼了,于嵐掉轉身子,向來時路徑行去。該回去了,夕陽已經開始西下。她留戀地再看看海水,將眼光調回公路上。遠方有一條人影落寞行來,于嵐不經意地看了一眼,這個時節,居然也有像她一樣的游客啊?她心不在焉地想著。那卻已走入正與她相對的方向,于嵐再瞥他一眼。震驚使得她倒抽了一口冷氣,僵立在當地。
趙允寬筆直地走到她面前,垂下眼楮看她。他臉上寫滿毫不掩飾的欣喜,以及如釋重負的輕松。
「嗨!」他說。
「你——你怎麼會到這里來的?」她的本意是責問,結果卻成了囁嚅。他出現得太突然了,突然得使她完全沒有時間反映。
「來找你呀。」允寬微笑。
「但——但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里?」
「唔,這完全是運氣,我只是來這里試試看而已。如果找不到你,我就會到你住的旅館去等你了。」
「我住旅館?」
「那並不難找,對不對?只要按著電話簿—個個打電話去恆春的每一家旅館問就成了。」
于嵐驚愕地看著他,突然明白他為了找尋自己,花費了多少精力,絕不止是像他現在所說的這樣輕描淡寫而已。她突然一陣心亂,將眼楮自他臉上調開。
「你就這樣突然跑到恆春來,把自己的工作扔下嗎?」她冷淡地說,刻意挑選不涉情感的話題。
允寬深思地看她。
「事實上,我主要的工作都已經做得差不多了,細節部分並不需要我自己動手。」他慢慢地說,注意到于嵐的身子輕微地抖了—下。
「那就是說,你又要回德國去了?」她淡漠地問,眼楮望向遙遠的太平洋。想到他即將離開,她的心靈仿佛突然開了一個空洞。但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事麼,知道他早晚會離開的,既然要離開,當然是愈早愈好。于嵐又覺喉中梗得好痛,她背向允寬,等待他說出「是啊,我就要回德國去了」的回答。
但她身後一點聲音都沒有。
于嵐終于按捺不住地回過身來,正遇上允寬專注深思的眸子。她忙又將臉轉向海岸,但允寬溫和地拉住了她,將她整個人轉向自己。
「我可能回德國,也可能不再回去,」他說,仍用那種專注的、沉思的眸子看著她,「回不回去,都要看你了,小霧。」
于嵐心髒一緊,不自覺地咬緊了下唇。
「別開玩笑了,允寬,你回不回爾國去,和我有什麼相干?」
允寬嘆息一聲,伸手抬起她的臉。
「我愛你,小霧,」他堅定地說,「那天晚上,我已經把自己的感情表明得很潔楚了,所以請你不要再假裝不明白我在說些什麼,那沒有意義的。」
于嵐身子一震,倔強地將臉別開。
「就算如此,你回不回德國,也仍然和我毫不相干。」
一抹憐惜的神色,自允寬眼底浮泛開來。他痛惜的、憐愛的、抱歉的眼神,使于嵐連心髒都顫抖了。在那樣的眼神之下,她的淡漠和憤怒都完全無法凝聚。她無助的握緊了拳頭,而允寬柔和低沉的聲音,在她耳旁沉沉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