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逛街!」
他們去逛了街,看遍商店里所有奇怪與不奇怪的禮物。
于嵐其實也不是個會挑禮物的人,尤其當沈太太什麼都不缺的時候,不過忙亂了一下午,也總算塵埃落定。于嵐看著他吩咐店員將一條項鏈仔細包裝起來,微低著頭的側面寧靜溫和,而自己站在他身側。她突然臊紅了臉,這不正是人間的情侶或是夫妻嗎?羞不羞啊,這樣地胡思亂想!在他眼里,我只是朋友,又是妹妹……不能讓他知道自己還愛著他!不能讓他知道!于嵐咬緊了下唇,但是為什麼不能讓他知道呢?
——因為他表現得太飄忽,因為你有自尊。重要的是,你不敢再相信他!
是的,因為你不敢再相信他,你不知道他會不會再度抽身而退,使你又一次傷痕狼藉,你也不相信自己還有能力再承擔一次這樣的絕望。沈于嵐啊,你是個貪心而又膽小的女子,只能在患得患失中作永恆的擺蕩。可笑的是,你只敢用這種方式處理自己的愛情。如果說這就是愛情酸澀苦楚的部分,那你又為何不能接納安全且無刺激性的人物呢!例如孫毅庭?
——因為你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偏又無可救藥的膽怯且害羞!于嵐暴躁地將筆扔在稿紙上,站起身來在辦公室里兜著圈子,不要去想了,這個死結是解不開的!只要你還愛著他……上帝呀,于嵐低語……我是如此地愛他!
但是他呢?
那個英浚得過分、聰明得可惡的趙允寬,每天只是沒事人兒一樣地陪她上下班,他甚至不再提泰戈爾這種敏感且雙關的話題。他親切,但不親昵;他輕松,但不輕浮;他常在于嵐身旁出現,但不是黏膩,也顯不出刻意。于嵐無法拒絕他,也——在她內心深處知道——不想拒絕他。允寬永遠有辦法令她微笑甚至大笑,永遠能引她討論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觀念、話題,有時根本只是言語間的激辯,她不止一次提醒自己,不能在允寬面前露出太多感情,但是那種親切溫和愉快明朗的相處狀況里,要想將自己繃得像根絞緊的弦是太難了。更何況允寬從來不再提起任何叫她緊張的東西。
于是,隨著時日的流逝,于嵐的自我防護愈來愈薄,戒心愈來愈少。雖然,在獨處的時候,她會因心底隱隱的需求而痛苦,她會一再提醒自己︰要小心呀,要小心呀……然而只要和允寬相處超過五分鐘,這些防護就全部被趕得無影無蹤了。
日子就在工作的忙碌和內心的擺蕩中過去,于嵐再也無心去顧及社里同仁好奇的、探索的眼光,以及背地里竊竊私語。
紀郁璜那神秘兮兮的笑容,她早已學會淡然處之了,卻是有一回,連林靜芸這純真的女孩都有意無意地在她面前提到「孫毅庭好像很久沒到這邊來了」,倒真令她吃了一驚。當時她只是平平淡淡地用「大概他事情忙吧」應付過去,事後卻愈想愈是不快。然而腦袋掛在別人脖子上,嘴長在別人腦袋上,這又不是專制時代,她也不是集權君主,如何杜絕得了天下芸芸之眾口?生氣只不過給自己找罪受。
于嵐將自己的憤怒摔開。真是的,連自身的感情都應付不了了,還有精神去理會別人的閑言閑語嗎?于嵐照常上班,照常忙她的事。
但是,她心底隱隱有一種感覺︰她被孤立了。至少,雜志社里的人對待她的方式有了一點生疏。也許這種疏離本來就存在了,畢竟人們對「當權者」(多可笑的名詞!于嵐從不曾這樣看過自己。)總有點隔離,何況于嵐是如此年輕的女子。
但卻從不曾浮現得如此鮮明過。中國人仍舊習慣于以道德來衡量一個人,即使這種道德早已過時,早已不合理,早已變得偏狹、單薄且可笑。
于是有那麼一天,于嵐正忙著接電話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于嵐頭也不抬,只是用手掩了一下話筒,「請進!」她揚聲道,眼楮兀自在桌上的稿件上流連,「是,一切照您的要求,跨頁的銅板紙……好的,我會派人給您送去,再見。」掛了電話,她向門口那人瞄去,一面不經意地道,「有什麼事情……」
她的話聲消逝在喉嚨里。
孫毅庭隨手將門帶上,頓了一頓才轉過身來。他的臉色很蒼白,而且明顯地消瘦了,衣著發型倒還是干淨整齊的,只是整個人都黯淡了。
于嵐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痛了一下,有好一會兒,她只是無言地盯著他看,不曉得應該開口說些什麼。
孫毅庭深沉地看著她。
「你愈來愈美麗了,于嵐。」他聲音低沉喑啞,「我听說戀愛中的女人都是美麗的,你……願意接受我的——祝福嗎?」
于嵐握緊了拳頭,「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什麼,但我相信你听到的都不是事實。」
孫毅庭啞然一笑,但笑意並不曾進入他眼里。
「何必瞞我呢,于嵐?趙允寬天天陪你上下班總是事實,不是嗎?」
怒意飛入于嵐眉睫之間,「他不過是搭我哥哥的便車上下班——」她咬著牙說,然後突然覺得無比疲倦。別人質疑也還罷,連孫毅庭也趟進這團渾水里來攪局!當然他是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關心,但她已經十分清楚地拒絕他了呀!于嵐眼瞼輕垂,將臉別開,冷淡地道︰「你只是為了這種謠言來找我求證嗎?」
孫毅庭僵了一下。
「對不起,于嵐。」他低聲道歉,「我沒有權利……」
「算了,」于嵐不想再听下去,「我們還是辦正事吧。」
孫毅庭抿了抿嘴,一言不發地將卷宗在于嵐桌上攤開。
允寬輕快地走進這棟辦公大樓,離午餐時間還有十分鐘,把于嵐從辦公室里拉出來應該不要緊吧?他對著自己微笑。在中午休息時間找人一向不是他的習慣,畢竟這段時間太短了,但他們今早才剛完成施工草圖,總有理由來點小小的慶祝吧?就算只是在街邊吃一點速食品也罷,他希望于嵐能陪著他,陪他走一小段微濕的街道,為他展露甜美的笑容,分享他的成就感,以及歡喜。
他走進雜志社。
每一個人都抬起頭來看他。空氣中似乎有一種隱隱的敵意,隱隱的排斥,甚至是一點緊張……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張力,允寬蹙了一下眉頭。這些人一向如此不友善嗎?上一次——他和既嵐進來找于嵐,結果撞到她和孫毅庭在一起的那一次——好像並沒有這種現象呀?這個雜志社如果那麼不喜歡外來者,為什麼不在門口掛一塊「閑人免入」的牌子算了?還是為了什麼原因,這些人把我當闖入者一樣地排斥?允寬甩甩頭,甩掉那種變成箭靶子的感覺,徑自走向于嵐的力室,敲了幾下——
是不是他的錯覺啊?在他敲門的時候,整個辦公室好一霎時整個死寂下來。寫字的聲音、翻紙的聲音、打字的音、談話的聲音……全都消逝殆盡,只余留下窗外微雨沙作響。允寬真想回頭去瞧它一眼,但于嵐的聲音已經清清楚地傳了出來︰「請進。」
允寬走了進去。
于嵐沒有抬頭,她還在專注地看著桌上攤開的文件,孫毅庭也沒有抬頭。他在于嵐身邊,正專心一致地在解釋一些什麼東西。允寬不覺蹙了一下眉頭,想起外面那些人奇特的反應。就在此時,孫毅庭的解說告一段落,抬起眼來,兩個男人的視線踫個正著,孫毅庭明顯地震動了一下。于嵐也在同一時間內發現允寬的到來,她在驚訝中微笑,正要招呼他孫毅庭卻搶先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