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還是拿他沒轍的月兌下鞋,她坐上了床,此時無垠又說話了。「穿這樣怎麼睡?」
永晝指著自己的衣服。「這只有內衫和外衫而已。」早在進房後,她就卸去了一身過于繁復的後服,現在的裝扮和平時無異。
「可是我們是要睡覺,這樣太厚了,妳不月兌,我幫妳月兌。」這份差事他非常樂意接下。
「不……我月兌……」她趕忙阻止,讓他月兌還得了!永晝自己解開扣子,月兌下外衫,只留下薄薄的一件短衣。
接著無垠又拍拍自己的手臂,示意要讓她枕著。永晝听話的躺了上去,也許是過度思念所致,那只屬于她的位置此刻又比以往更溫暖。
用被子裹住兩人的無垠,開始替她拿下頭上沉重的簪釵步搖,一頭曳地青絲垂瀉在床畔,他將那單薄的身子緊緊包覆在自己身軀之中,像是要補足這三個月來未能給她的溫暖。
「無垠……這樣……這樣我無法說話了。」她整個人貼在那灼熱的胸口,雖然很舒服,但嘴巴要動是有些困難的。
躺平了身子,只用一只手摟著她,他想世上大概沒有第二個人會答應她這個請求,除了他。「頂多只能這樣。」
在他懷中的永晝忍不住笑了出來,這種事他也可以斤斤計較,又不是小孩子,但她不懂,那就叫做佔有欲。
「黔柱告訴了我關于晨鐘的事。」在他的臂彎中,永晝將身子側向他,正好看見那有稜有角的側臉。
「嗯。」將雙眼閉上的無垠只是平靜的應了一聲。
「所以這些你不在宮里的日子,都是我上沐晨峰敲的晨鐘。」
「嗯。」和剛剛的聲調完全一樣,沒有驚喜,也沒有訝異,這下永晝無法忍受了,她支起上半身看著他。
「你不驚訝?」她問。
無垠慵懶地回答︰「我知道。」
「你知道?」永晝的語氣和躺在床上的無垠正好相反。
他微微點了點頭。「黔柱有寫信給我。」
「可以寫信給你?」她眼中滿是疑問。
「當然,雖然不在宮中,但有些決策需要請示我,所以還是有管道可以將書信送到我身邊。」在軍旅的途中,將軍們常笑說戰君是一手拿刀一手批奏折。不是他願意將自己弄得如此忙碌,是情勢所需,他也已經習慣充當三頭六臂的神人。
永晝簡直不敢相信。「為什麼他不告訴我?至少我可以寫封信給你。」
無垠的笑容更深了,他揉揉永晝的發。「我真該慶幸他沒告訴妳。如果我在南方接到妳的書信,讀字似妳在身邊,但合信後卻徒留空虛,那比什麼都還要痛苦。」
這層道理永晝竟然沒有想到,只是一味的誤解黔柱。為了兒女私情卻忘了國家大義,這讓她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對不起,我太自私了。」
听聞那自責的語氣,無垠這麼說了︰「自私?妳會自私?這真是難得的進步。」
永晝笑了,淺淺的笑紋瓖在唇邊,心中是滿滿的感激,趴在他的胸口,傾听他規律的心跳,但願此刻就是永恆。
忽然間,張開雙眼的無垠翻了個身,他說︰「我給妳講個故事好不好?」
看著那魅惑的銀瞳,永晝眨了眨眼,不曉得他為何突然有講故事的興致。
「好。」她听過默芸講的故事,也听過黔柱在課中所講的民間傳說,現在換無垠要說故事,這個國家的人似乎特別喜歡說故事給人听。
將她擁在懷里的無垠吸了口氣,眼底浮現了一段塵封的往事。
「很久很久以前,大陸被分成兩邊,一半是荒野落後的黑暗大陸,一半是文明發達的活躍世界;有一個古老且歷史悠久的國度叫做青藏,也就是當時唯一擁有文明制度的國家,青藏人的雙眼和大海一樣藍,皮膚像白沙一樣潔白……」
話到此,永晝的心頭一緊,她不確定無垠正在講的故事是什麼,但是她的一顆心卻愈跳愈快。
「因為長相美麗,所以他們驕傲,他們自命不凡,認為自己是天神創造的主要族群,對北方那些野人不屑一顧,甚至鄙棄。」無垠不帶個人意志的聲音像是冷靜的旁白,一句一句敲進永晝心里。「自大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們的先進制度和壯麗文化是北方那些部落所望塵莫及的。但是這些自恃甚高的青藏人卻也很殘暴,他們對于北方想進入青藏國的外族人,是采取不留活口的處理方式,因此種下了南北兩方互相仇視的禍根。」
永晝彷佛看見了和自己同樣擁有藍色眸子的人們拿著刀,對手無寸鐵的他族人進行殘酷的殺害。為什麼呢?為什麼不能和平相處?
「也許是上天要給青藏懲罰,也許是他們的高傲激怒了大地,那日天搖地動,堅固的建築物倒塌了,大地也裂開了,死傷無數。原以為慘劇到此為止的青藏人,在太陽被遮去光芒的當下,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而忘了逃命。大浪像怪物一樣高高站起,遮去了光明,鋪天蓋地而來,無法形容的災變淹沒了整個青藏國,所有的文明全付之一炬,整個大陸就這樣失去了一半,彷佛不曾存在過……」
永晝張大的眼眸里蓄滿了淚水,她無法控制地顫抖,心就像被敲碎了一般疼痛難當。
然而無垠只管繼續說下去,故事還沒有結束。「僅存的青藏人全都逃往北方。北方分成三個族群,有黑瞳的白族人,有灰瞳的黑族人,還有紅瞳的紅族人。由于過往青藏人的殘酷和虐待,北方的人無法原諒他們。就好像歷史重演一般,這次換北方的族群屠殺南方來的人。除了白族人,他們天生沒有防備心,更富同情心,因此少數的青藏人就在白族里定居下來,他們報恩般地把捕魚的技術和對大海的知識都傳授給白族人,漸漸的,幾百年後,那些僅存的青藏血統就被同化了,像是消失在風中的歌謠,不再被人想起。」
他說完了,這個藏在心中十幾年的故事,今天終于有機會說出來,他一直在等待這天的來臨。
永晝掩著面,淚水像決堤似的,不斷涌出。她知道這不只是一個故事,這是一段被遺忘或是被故意忽略的歷史,而她的出現,就是在見證那已經煙消雲散的過往。
「別哭。」他用指月復輕輕替她抹去淚痕,雖然早預想到永晝會落淚,但真正看到她的眼淚,卻更令他心疼。
抽噎的聲音從手掌下傳出。「你為什麼知道這個故事?連我都沒听過……」
「這是我母後告訴我的故事。每當我要就寢時,她就會像我現在這樣,看著她的兒子,說起那個誰也不知道的國度的故事。」
她放下雙手,一雙水一剔看著不知到底還隱藏了多少秘密的無垠。「你的母後?」
「是,在記憶里,母後的眼楮是淡淡的灰色,或者該說有些偏紫色,可是每晚當她說故事給我听,我就覺得在燭火倒映之下,那雙瞳仁卻散發出微微的藍光,可是總在我想看得更清楚之際,就忍不住睡去。」
憐愛地撫著永晝的粉頰,無垠道出幼年時候的記憶。還記得有一日,還是稚兒的他和宮女提起這個發現時,被所有人嘲笑了一番,從此他再也不敢把這「謬論」說給別人听,但小小的心靈卻從來沒有忘記那神奇的畫面,也相信自己沒有看錯,只是他還來不及向母後追問,上天就將母後永遠地帶離他身邊了。
「這麼說……你的母後也是……」話未竟,他以食指抵住謎底。
「幾千年過去,該遺忘的被遺忘了,但該保留的還是被保留了下來。不管這個故事是真是假,每個人都和這故事有關系,只是關系的大小之分。被遺忘的是仇恨,被保留下來的是傳說;時間終結了仇恨,但不許曾經存在的事實消逝;不需要去追究每個人的角色分配,因為我們的血液都不純正,重要的是自己。」他指著永晝的心。「妳知道妳生來這世上是背負著什麼樣的責任嗎?妳是過去輝煌盛世的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