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有力的手臂將她拖回去,壓進懷里沉聲道︰「不要管,不要看。」
她扭著、掙著,咬著牙微微顫抖。她知道,這是慣例吧?所有送到這里的逝者遠離前都要經過這一程序吧?可是爸爸會疼的,她也疼,喘不上氣來的疼痛。
口錢終于拿出來了,滑車被推向那個低矮的小卑門,許盈母親撕裂心肺地哭叫著追過去︰「再也見不著了……」被眾人死死攔住拖住。
再也見不著了!
笑著的爸爸、生氣的爸爸、拉著她手的爸爸、半夜起床催她關電腦睡覺的爸爸、和她聊天笑鬧下棋學打字的爸爸……那麼生機勃勃的人,那麼愛談天說地言語滔滔的爸爸,在家里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再也沒有他的氣息,廚房里、客廳里、臥室里,這個世界上,這個空間里。
永遠永遠都見不到了……
☆☆☆
四十五分鐘後,取鼻灰。
等待時.有別的人家在整理親人的骨灰,許盈悄悄推小弟,「他們用鑷子在往外挑什麼?那種黑黑的東西。」
「不知道。」許君搖頭。
「一會兒我們把骨灰都裝起來,一丁點也不扔。」她心里不滿,那些人,挑什麼挑,親人的遺骨,應該一星一點都不能丟棄。
「好。」許君又點頭。
時間到了,按牌號取鼻灰
許盈盯著金屬方盤里細碎的骸鼻與灰白塵粒,一陣恍惚。
這蒼澀殘碎的白骨,哪里是爸爸的手臂,抱著她度過歡樂無憂的童年;哪里又是爸爸的雙腿,經過幾十年風雨辛勞撐起這個溫暖的家?
那樣大的一個人,怎麼就能變成這一小堆看不出形狀的骨屑?真古怪……
不知是哪個長輩遞給她一雙特制的長筷,「把黑色的東西挑出來,那是『病』。」
病?
她拉拉小弟,「快把那些黑東西挑出來,是『病』。」原來如此,難怪別人家都在挑那種東西,扔掉扔掉,不許沾染爸爸。
許君便跟著她一起仔仔細細地挑。
☆☆☆
最後,在焚燒爐前擺上骨灰盒和供果,家人雙膝跪地,為至親送行。
許盈忽見鐘辰皓從人群里跨步而出,在自己身邊同樣跪下,驚愕訝然,而還沒說話,已有喊聲起——
「一叩頭一」
二叩——
三叩——
記事起,就不曾這樣虔誠地跪地磕頭,即使幼年接長輩們給的壓歲錢時。太重的禮節,太折煞人的動作,在傳統習俗漸漸消逝的今天,已漸為人們所摒棄。然而此時此刻,這樣額觸地面,這樣低眉折腰,是給親愛的父親,給至親至敬的人,便不覺難堪羞看。
接著,燒花圈花籃,燒遺物燒黃紙,爐火熊熊,火焰沖天,黑煙彌漫,那一件件熟悉的衣裳物品漸漸被火舌吞噬,轉眼變成灰燼。
炙人的熱浪烤得人昏眩,皮膚燙至疼痛的地步,許盈忽往爐火方向跑去,被鐘辰皓及時扯回,「你干什麼?」
「牙刷!」她掙著,便咽要哭,「爸的牙刷……」
所指的地面處,一支嶄新的牙刷孤零零地躺在焚燒爐旁邊,是從遺物包里掉出來的。
爸爸生前沒舍得,現在要送到那邊給他用。
許君也看見了,他搶過工人手里的長竿,向前跑幾步,竿頭一挑,牙刷被準確地挑進焚燒爐里,緊接著他又被熱浪逼了回來。
罷剛邁入成人行列的男孩臉上,濕痕跡重,不知是汗是淚。
☆☆☆
都結束了,親屬們摘下孝帶,按照習俗到焚燒爐前抖一抖,去病去災。
然後輪流用白酒洗手。
鐘辰皓拉著許盈也要過去,她卻站在原地不動,他柔聲問︰「怎麼了?」
她低著頭,看著地面,一字一句清晰地道︰「你不可以比我先死,听到沒?」
不可以比我先死!
鐘辰皓心里一痛,伸臂緊緊抱住她。
☆☆☆
到家已是晚上九點,鐘辰皓月兌下外衣,看一室清寂,時鐘滴答滴答,在屋子里有節奏地回響。從兩天前到現在,睡眠總共不超過六個小時,很疲倦,卻沒有睡意。
往沙發一坐,才覺身上黏膩不舒服,這兩天,陪著許盈燒紙,不知出了多少身汗,濕了干、干了又濕。
收拾了衣物用品去小區浴池,一個小時後洗完回來周身清爽,然而躺在床上,仍是難以入睡。
從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境況下被介紹給她所有的親屬認識。長輩們的眼光是滿意的,而嘆息是遺憾的。
下午喪宴時,他們這一桌的許盈母親、姑姑、哥嫂都散到別桌和客人說話,只剩下他和許盈姐弟三人。
許盈盯準桌上的一盤蝦努力吃,大家都吃不下,她其實也無甚胃口,但她一直在吃,皺著眉往嘴里填,他看不下去,去攔她,她眼淚斷線而下。
「沒有人吃,一會兒就都要扔掉,爸省吃儉用,家里的剩飯菜都幾乎沒有扔的時候,更別說舍得上飯店吃這麼貴的菜,他辛辛苦苦攢的錢,怎麼能這樣糟蹋……」
她狠狠地道︰「吃到我肚子里,爸才不會心疼!
一生節儉的老人,養出一個同樣品質的女兒。
有些好笑,卻讓人笑不出來,可憐可愛的傻丫頭,無法不用此生最溫情柔和的心思待她。
于是,在客人散後,十桌菜肴果然剩了六七成,他和許君便挨桌打包,包了二十幾袋回去。她又指著桌上的一盤盤菜肴告訴他︰「這一道,爸爸總是把木耳炒出很多水,因為他泡完木耳圖方便,不晾干就倒進鍋里;這一道,爸爸炒的雞蛋十次有九次炒成白色,因為他舍不得碗底那一點點蛋清,就用水沖,結果次次倒水過多;還有紅燒肉,爸爸永遠做不出正宗的味道,給他提意見他還老是不承認……」
她的父親,已經深深嵌入她生活的每一個細節,衣食住行、家里門外,她每見一樣東西一件事物,都會想起和她父親有關的情形和回憶。
這樣濃烈醇厚眷戀不舍的親情,是他當年深切渴望而如今早已淡然置之的。
電話鈴忽響,他下意識抬眼,牆上石英鐘的夜明指針正指向夜里十一點,這麼晚,誰打電話來?
來電顯示的號碼讓他微怔,接起電話,「喂……」
「你上哪去了?怎麼兩天找不到你人影,班也不上,手機又關機,你干什麼,啊?」電話那端傳來熟悉的聲音,有些焦急、有些怒氣,大聲地劈頭責備他,「你媽過去找了你兩趟,晚上八九點你都不在,這麼大的人了,能不能讓人放點心……」
即使再疏離的隔閡、即使再淡漠的感情,依然血濃于水、依然是父母心。
鐘辰皓握話筒的手慢慢攥緊,胸腔一股酸澀炙燙,低低應了一聲︰「爸——」
不浪漫的終身定
生活仍一如往昔地繼續,不會因為誰的離去而停滯不前。時間的流逝沖淡了悲傷,情緒穩定了,心境平靜了,失去父親的孩子臉上逐漸出現笑容,偶爾也會傷慟,偶爾也會落淚,但日子並沒有如料想的一團糟,周圍也依然進行著婚喪嫁娶,人生大事。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自家的悲戚,不影響他人的喜慶,活著的人們,永遠都是積極而充滿希望的。
「唉,好忙,下午還要趕一場婚禮。」許盈靠在鐘辰皓肩頭嘆氣,「干嗎都趕在五一期間結婚?酒席訂不上,場地瀑滿,飯店門口的充氣龍門橫楣上要貼三四對新人的名字,一層壓一層,萬一揭錯了怎麼辦?」
「五一大家都休假,比較有時間趕場。」鐘辰皓笑,「你要是覺得不好訂酒席,日子定在六一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