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盈也同樣恨著自己。
忿恨的話讓他的心跟著一起絞痛。
不要恨他人,不要恨自己,這世界上有太多我們無法預料也無法控制的人和事,像這樣的生老病死,像這樣的天人永隔。
「你看,我老早在爸爸牙缸里放了新牙刷,他還放著它沒舍得用,一直用舊的那支……」
傍晚整理要火化的物品時,她抱著父親的毛巾牙具淚流滿面,心疼父親的過于節省簡樸。
「爸爸都省傍了我們,自己一分也舍不得花!」
天下父母心。
客廳里騷動起來,到鄰市朋友家作客的兩位姑姑聞訊趕回,許盈母親與丈夫僅有的兩個妹妹抱頭慟哭︰「我為他生兒育女,為他照顧服侍老人,指望靠他過完下半輩子,他一句話都沒有,突然就走了……」
許盈一動,鐘辰皓輕輕問︰「你要不要出去打個招呼?」
「沒關系。」她睜著紅腫的眼,已經平靜很多,「你還不回家?明天要上班。」
「我請了假。」
「對啊,我也應該請假。」她才想起來,模過手機,盯了一會兒屏幕,抬頭傻傻地問,「應該請幾天假?」
鐘辰皓想了想,「各項事都是你那些叔伯在操辦,你沒有太多事要忙,但可能也要兩天。」
她無異議點頭,撥通經理電話,經理通情且照顧,應允三四天也沒問題。
放下電話,她仍道︰「不上班,也回家去歇歇,等到送葬時再過來。」
「不要緊。」
「什麼不要緊,回去睡覺!」她有點惱,他也要像爸爸一樣不愛惜自己嗎?
鐘辰皓拗不過她,只得答應。十點多了,客人差不多都散了,許盈母親送至樓下,與親友們說著話。他下了樓,見樓前已一字排開十多個花籃花圈,許盈的姑父在旁邊守著。
長輩見到他,笑了,「過來過來小伙子。」
他走過去,站在他們面前。
「你是小盈的男朋友?」
「是。」
長輩審視他,「打算和我們家孩子處多久?」
他淡淡地道︰「只要她點頭,隨時可以結婚。」
「我可告訴你,小盈她媽媽沒有社保,將來是個難辦的問題。」
「贍養老人是應盡的責任,況且我工作還算穩定有保障。」
「行,是個好樣的,我們家呆丫頭運氣不錯。」姑父滿意了,掏出煙盒,「來一枝。」
鐘辰皓接過,他平日不吸煙,但並不是不會。今天,他想聞一聞煙的味道。
泵父指間夾著煙,吸一口,鼻間噴出煙霧繚繞,長嘆︰「人這一輩子啊,就這麼回事……」
同樣是離了五十奔六十的老人,感慨間,看淡生死,人生幾十年風雨,到頭來,一聲嘆。
☆☆☆
按舊風俗,當夜的紙錢要女兒親手來燒,三斤十兩紙,是女兒給父親的貼身錢。
表哥端著炭盆陪她一同下樓,再三嘮叨︰「你自己行不行?可別燒著手,更別引起火災,春天風這麼大……」
「嗦,烏鴉,嫂子在等你上去忙別的呢。」許盈趕表哥回樓上,他夫妻倆一下午忙著買花圈、燒紙、送底片去照相館洗遺像,聯絡火葬廠和送葬車隊,累得人仰馬翻,他留在屋子里,至少還能坐一坐歇一會兒。
「那我上樓了,你真的行啊?」
「快走快走!
終于趕走嘮叨鬼,許盈端著炭盆猶豫一會兒,決定放在比較寬敞的地方,剛放下,就听有人道︰「別放在路中央,半夜也會有汽車經過。」
她嚇了一跳,不悅地瞪著來人,「你……你也知道現在是半夜,怎麼還在這兒?」
鐘辰皓說︰「我幫你燒紙。」
「不行,這個要女兒燒,別人不能代燒。」許盈心里一酸,十二點多了,算來他在外面站了兩個多小時,這麼晚,也無法再趕他回去休息,一會兒拉他上樓和表哥一起窩沙發好了,「你幫我撥紙灰就好。」
將炭盆移至牆底,一樓沒有住戶,火光再旺也不會有誰抗議。古老的風俗傳承千年,從前是不信的,此刻卻虔誠地相信紙灰可以穿越空間,在另一個世界給爸爸傍身使用。
一生克己節儉的爸爸,女兒寄這麼多錢給你,你不要再舍不得,不用再在台燈下,緇銖必較地仔細度量每日用度開支。
三斤十兩紙,燒了二十分鐘,等紙灰涼透卻足足等了一個半小時,兩個人翻攪著炙人的熱浪,汗濕重衣,被午夜的寒風吹干,再汗漬濕透,再吹干。
☆☆☆
第二天,許君從學校趕回奔喪,定于第三天凌晨四點半,送葬車隊準時出發。
仍是遵循古老的傳統——摔喪盆、打靈幡、壓路錢、撒五谷糧……現代化文明的城市,依然沿用舊時方式送老人上路。
在火葬場,打開冰櫃,許盈看到了穿壽衣的爸爸,內里是藍色綢緞壽字圖唐裝,外穿中山裝式半長風衣,頭戴博學帽,顯得臉孔異常的小。不只是臉,在冰櫃里置放後,似乎整個人都小了一圈。在記憶里高大的父親,躺在告別廳里,顯得那麼瘦小,許盈好想撲上去抱一抱爸爸,親一親他的臉,像小時候一樣,摟著他的脖子,親密地偎在爸爸懷里撒嬌。
「快,把絆腳繩解開!」
「小盈燒的紙灰呢,趕快放到你爸衣兜里。」
「酒和棉花呢,不是要開光?」
一個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殯葬人員用剪子利落地將壽衣上縛著的幾道細紅繩剪斷,「哪個家屬跟著開光?
有人把蘸了白酒的月兌脂棉塞到許盈手里,「小盈快去。」
許盈急急擠上前來,「我來!」
殯葬人員看了她一眼,溫和地道︰「用酒精棉給你爸爸擦一擦,我念一句,你跟著念一句,念到哪,擦到哪,明白嗎?
許盈其實並不很懂,但周圍又是哭聲又是說話聲的一團混亂讓她也跟著混亂地點頭。
「開天光,亮堂堂。」殯葬人員手里的酒精棉拂過逝者的臉,留下濕漉漉的痕跡。
「開天光,亮堂堂。」許盈跟說照做。酒精棉下,爸爸的臉冰冷凍手,不似柔軟肌膚,而像一具制作逼真的蠟像,讓她心底泛起異樣的恐慌。
假的吧?這面前不會說、不會動,連溫度都沒有的蠟像一樣的人,真的是她愛笑易怒又嘮叨又操」的爸爸嗎?那麼冷,那麼硬,真是曾是活生生一個鮮活的生命嗎?
「開眼光,觀四方。」眼楮是閉著的,眉稀疏,眼凹陷,似乎是平日里熟悉的爸爸的樣子。
「開鼻光,聞味香。」好小的臉孔啊,爸爸的臉怎麼變得那樣小,是不是因為冷凍過的關系?
「開嘴光,吃牛羊。」越看越不像。
「開心光……」
一切都是假的吧!這靈堂、這火葬場、這哭聲、這嘈雜、這混亂……還有,她手底撫觸過的,這具冰冷的蠟像。
她其實……是在做夢吧?
一個荒誕而混亂恍惚的夢境。
開手光,抓錢糧。
開腳光,腳踩蓮花上天堂︰
開身光……
她已經跟不上那殯葬人員所念的開光口訣了,但仍是含糊地跟著念,不能停不能停,這好像是很重要的謁語,丟一句都不可以。
「好了,推過去吧……」有人指揮。
「等一下,口錢要拿出來!」有人阻止。
好混亂啊,這夢一樣的一切——
殯葬人員用鑷子要把含在嘴里的銅錢取出來,那銅錢凍在里面夾不出,于是挖,于是撬。
小泵姑嗚咽︰「嘴都撬壞了……」
眼見著那葬藏人員用堅硬的金屬鑷子又挖又撬,冰凍的嘴唇被壓扁成奇怪的形狀,許盈心里驀地一記刀剜的痛,那不是蠟像,不是啊!
她尖厲叫著撲過去︰「既然要拿出來,當初干什麼放進去?」誰敢損壞爸爸一分一毫,不可以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