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行止步,果見小扇就豫地回頭看了一眼,見他不再追趕,才在丈外的一棵樹後站定。
「小扇,妳心里怕什麼,我都知道了,妳心里想那麼多,怎地都不和我說?」
她惱叫︰「你為什麼偷听人家說話!」
「那是林子的安排,不關我的事……」即使遠遠地隔著夜色,看不清彼此的臉孔,也能感覺到小扇在瞪他,他立刻低頭認錯,「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該,下次再也不敢。」
小扇遠遠地站著,不吭聲也不動。
「只是,妳什麼都不說,我就什麼都不知道,我沒林子那麼會猜人心思,我不偷听,又怎知妳怕什麼,躲什麼。小扇,只要妳說,我自然依妳,可是,妳卻不肯開口提上一字半句。」
夜色沉寂,樓江槐低沉雄厚的聲音緩慢清晰,在林間隱隱帶起似有若無的回音,他很少這樣嚴正鄭重,一旦端肅,竟是讓人難以抗拒的怦然心動。
「妳寧可去和林子說,也不告訴我,我在妳心里,這麼不可信嗎?還是,林子不問,妳便誰也不說,寧可自己悶著,讓我空白猜得心焦?」
「你、你別這樣說,我不是有意不講。」小扇有些遲疑,「剛才,你都听到了,我是怕,很怕現在這樣快活的日子會一下子消失,就像當初在村里,明明一切都那麼有希望,生氣勃勃的,卻忽然間全都毀了、不見.了,人也死了,就算房子能重蓋,地能重種,人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我知道我是鑽了死胡同,總想這些有的沒的,可我就是怕,就是不由自盤地去想,想得腦子亂亂的,想到會不會有一天醒來,發現我其實在做夢,就算沒死在水里,也死在了瘟疫里,現在的所有一切都只是一個夢,一個鬼魂做的夢……」
「胡說!」樓江槐再也捺不住,大踏步上前,一步一句︰「胡說!胡說!胡說……」
不知數到第幾個「胡說」,他已到近前,大力抱住她,「虧妳天天忙得腳打後腦勺,還有余心想這些?」
她被錮在他胸前,眼下確是無心想別的了,只能訥訥地道︰「對不起……」
「來,跟我說--『我沒做夢,我好好活著,我要嫁給槐樹,給他生好多女圭女圭』,快說!」
「你這人……」她又氣又笑,「我才不說!」
「妳不說?」
「不說!這樣肉麻……哎呀,你怎麼咬人?」
「會疼,才證明妳是活著。」他親呢地吻吻她的手指,「林子的話一向沒法听,這幾句卻說的很對,就算明天什麼都不見了沒有了,眼前的日子還是要過,又不是七老八十,活人不想死人的事,想太多會長白頭發,少年白頭多難看……唔,四嫂說芝麻可以讓頭發又黑又亮,改天咱們試一試……」
「你扯到哪里去了?」
「呃?哦,話題拉回來,妳心里實在怕,我可以……啊!」
不止樓江槐叫了一聲,連小扇也驚呼出聲,因為兩個人所站之處忽然平地攏起一張網,瞬間將兩人網了起來。
下一刻,樹林深處躍出一個人來,大笑兩聲,甚是得意。
「總算得手了,都說樓家人精明厲害,原來不過如此,談情說愛到連基本警覺都沒有了,要擒拿還不容易!」
听聲音稚氣尚存,可以辨出是個大約十幾歲的少年,樓江槐當即放下心,繼續對小扇說︰「別理他,听我說,妳實在怕,我就等,等妳什麼時候寬了心,不再想那些有的沒的,到時候只要妳一句話……不,妳一個小小的暗示就好,我一定像林子那樣細心,馬-上就心領神會,咱們便操辦,只是妳別再拿著善堂事忙搪塞我,不然別說我用些非常手段,就算妳氣我,我也不罷休。」
小扇愣了下,「什麼非常手段?」
「嘿嘿,這個可不能告訴妳。」大胡子很古怪地笑了,「保管叫妳跑不掉就是了。」
「喂,你們兩個有沒有把我放在眼里!」少年氣得大叫,「你們現在受制于我,要听我命令!」
「一邊去。」樓江槐不耐地噓了聲,認真地對小扇道︰「妳的怕,我感受不到,我見過殺戮生死,妳卻沒有,妳是平常人家女兒,一向過著平淡的日子,驟然經歷大難,會怕也是應當,我明白,所以我會等,等妳釋然了,淡忘了,再提親事不遲。」
「那、那怎麼行?」她低聲道,「或許,要很久很久,或許,一輩子都怕,都忘不了,那怎麼辦?」
「一輩子?怎麼可能?我就不信忘不掉,有胡子大叔在,沒什麼辦不了的!」
「胡子大叔……」她「嗤」地一笑,「什麼啊,你還說這個,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傻里傻氣的小扇了。」白白被他冒充了好幾年長輩。
「這個……偶爾讓我懷念一下也好吧?」
「你們兩個……不要在小孩子面前卿卿我我啊!」少年蹦蹦跳跳,「樓大胡子,你認得我嗎?」
「誰認得你,看你的身形,就知道至少十五六了,算什麼小孩。」要真是孩童,豈有不親近他胡子大叔的道理?「小扇……」
「喂,看我、看我啊!姓樓的,告訴你,我就是唐十四,呸,什麼唐十四,我叫唐如化,蜀中唐門下一代掌舵人就是我,你們樓家辱我唐門,要唐門最精干的弟子替你們善堂做白工,混蛋!欺人太甚,我今日捉了你們,看你兄弟給不給唐門低頭賠罪……」
「小扇,妳這樣操累怎麼行,我早就想說了,妳又一直忙。家里有的是閑人,妳分一點出去總成吧,听說妳還打算到淮安去?那里是水鄉,妳生在山里,怕是不習慣,這樣,我陪妳去,也好有個照應。」
小扇想想,「也好,正巧十九去辦別的事,我和其它人不算熟,你去,應該能幫上忙。」
「听我說話、听我說話啊!你們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大胡子不滿,「什麼叫應該?是非我不可!」
小扇抿唇笑,「嗯,非你不可……那個孩子一直在叫,你和他說句話。」
「少理他,嘖,這網子真礙事,快摘了它。」
「你們休想逃月兌!」少年喝道,「欺我唐門怕了你嗎?」手往腰里一按,幾點星芒激射而出。然而,那星芒只飛了半尺遠,就听得「叮」的極細微的兩聲響,星芒便消失無蹤。
少年大驚,「什麼人?」
一抹光亮驀起,徐徐從遠而近,听得一個孩童清朗的聲音道︰「姓唐的進善堂一律卸下暗器,以免誤傷常人,這是你們掌舵人應的諾,你敢不遵?」
「那、那是我自制玩的,算不得暗器。」少年惱道,若為真正唐門技巧,豈能輕易叫一名孩童射落?
「那麼,我們也當你今日玩鬧,不告訴你們們掌舵人就是。」
扁亮近前,是一盞燈籠,執燈籠的人華裳迤邐,鳳眼含笑,是名俊俏得令月光也黯然失色的少女,後面跟了個樸素衣褲的稚齡女童。
眼見樓江槐掙月兌網子,自己一番心血付之東流,唐十四卻動也不敢動,因為那潮和自己年齡相仿的貌美少女正托了自己的下巴,仔仔細細地射量著。
「五叔,樹林這麼黑,你和小扇到這兒來做什麼?」素衣女童笑瞇瞇地幫兩人抖落身上七纏八繞的絲網。
「妳……」大胡子疑惑,想了又想。
那邊已響起奇怪的抽氣聲,三人轉頭,見是那少女,正貼近唐十四的臉孔,似是親上他的唇。
大胡子五叔面皮微抖,「咱們家……有這麼大膽的丫頭嗎?」
唐十四僵若木雞,他也沒見過這麼大膽的姑娘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