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見人,你放心了罷。」梅競雪眼角掃了一下來人,隨即又看向石床。
「師父?」嬋娟遲疑輕叫。
石床簾幕半垂,簾後影影綽綽有一人盤膝而坐。
「嬋娟,你過來。」屈恆的聲音輕緩低沉,帶著明顯的氣虛。
師父果然傷得很重,她鼻子一酸,慢慢走過去,到了床邊,她垂著頭,低低叫了一聲︰「師父。」
屈恆的手緩緩抬起,按住她的脈,片刻才道︰「你沒受傷,我就放心了。」
「你想好了嗎?」梅競雪淡淡地道。
簾後的人默然不語。
「那你在這兒住一輩子罷。」她霍然轉身就走,銀朱的羅裙掀起一片輕旋,像炫然生輝的火焰,卻冷冷的,沒有溫度。
「小姐,等等我啊,別讓我一個人坐竹筐……」庚娘趕忙跟去,轉眼就不見人影。
洞內恢復一片寂靜,只剩兩盞燈火搖搖曳曳。
嬋娟吸吸鼻子,輕輕撩開簾帳。
「師父,你要不要緊……」她動作一僵,愣愣地望著床上的人,「你……」手指禁不住顫了起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床上的人二十七八歲,白淨斯文,頜下無須,卻是她牽牽念念,不知盼了多久才能見著的屈平澈。
他嘴唇微張,欲開口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好,遲疑半晌,忽見嬋娟瞪著大大的水眸,似乎想要退一步,卻突然腿一軟似要跌倒,他忙伸臂去扶,不料牽動真氣,胸口一陣劇痛,再也難以支撐,驀地向前撲去。
嬋娟吃了一驚,急速向前一沖,用力抱住他的腰,將他撐回到石床上,這才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道似的,靜靜地一動也不能動了。
他無力地靠著嬋娟的肩頭,待劇痛緩緩退去,才順暢地吸了一口氣,輕道︰「我不是故意戲弄你。」懷里的人悄然無聲,令他心內更加愧疚,于是又開口道︰「我騙了你這麼久,你要氣我也是應該。」
越是表面溫順乖巧的人就越有一副固執脾氣,他暗暗嘆氣,不曉得她要不要听他解釋?
「我帶著寒兒下山尋師兄師嫂時才十三歲,也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後來一是受梅姑娘追擊,二是四海漂泊確實多有不便,就常常易容改裝,近十年來,最常扮的就是中年文士,我已經習慣得……快要以為我根本就是那麼老的人啦。」感覺腰上的手臂稍稍收緊,知道她在听,不由微笑了下續道,「況且,我不得已收了兩個比我年歲還大的弟子,心里難免有些不自在,扮成中年人,好歹叫我心里好過些,你不曉得,我十六歲時就有個胡子花白的老頭兒喊我師父時,我心里有多窘。」
咦,她身子輕顫一下,是不是在笑?
「假胡須貼久了,還會長疹子,沒治愈就又要再喬妝,所以它反反復復老是發作,害我有時連覺都睡不安穩!」他苦惱地想要搔搔又在作癢的下巴,怎奈身上卻連半絲力氣也無。
「那個藥……你還有沒有?我的東西全被搜光啦,可是現在又癢得很。」希望她心軟一軟,別再悶不吭聲地讓他心慌了。
一只小巧的藥盒悄悄放人他掌心。
他無奈地笑笑,現在的他連藥盒都握不住,更別提打開蓋子涂藥了,但眼下看來,只要嬋娟不再怪他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他閉上眼,靜默半晌,忽覺一只縴細的指尖拈了藥膏在他下巴處輕柔涂抹,沁涼的觸感舒服得令人忍不住想深深喟嘆。
「我……我真是多謝你。」他柔聲道,看她專注地盯著自己的下頜,睜大的眸子里卻有水氣氤氳不散。
唉!她沒哭,是不是表示她還不算太氣惱?
「你為什麼……說你叫屈平澈?」她終于指控了,只是嬌軟的聲音听起來氣勢不太強。
「這個我可沒說謊,我姓屈名恆字平澈,只是字少有人稱呼。」他小心翼翼地答。
「後來也沒說。」
委屈的語氣令他愧疚不已,「剛一見面,你就自承是我徒兒,我怎麼敢說?」還猜他是個胡子長長的老爺爺,他已經很好心地給了她正確的形象描述了呀!「況且,我大你不過十歲,一路同行不大方便,自然更不能說,你說是不是?」雖然自覺心境蒼老得足以做她爹,但實際年歲畢竟相差不多,若不易裝,只怕難免惹人閑話,同時也是為了不叫她尷尬,他的用意明說了,不知可否令她釋懷?
難怪庚娘稱他「小表頭」,對他收徒不以為然,二十多歲的人收個年屆花甲的弟子,的確有些怪怪的。
嬋娟收好藥盒,正欲起身,卻見他身子軟軟地向前傾倒,忙用肩頭撐住他胸口,然後架起他半邊身子,自己緩緩在他身側坐下。
「你別氣我好不好?」屈恆輕側臉,看向她白淨秀麗的面頰上,長長的睫毛半垂著,遮住她水汪汪的純淨眸子。
「我不氣。」她輕輕咬了咬唇,「是我笨。」
「呃……」
「我明明覺得像,卻仍是沒看出來。」
他輕咳一聲,幫她申辯︰「那是因為你從未抬頭仔細瞧過。」她膽子太小又害羞,像只兔兒。
「連聲音也沒听出來。」她繼續檢討自己。
啊,那倒是她粗心了,他可沒試著用另一種聲音說話——因為太麻煩,而且欲蓋彌彰。
「這……其實也很少會有人想到。」
「那次相遇就應該起疑。」這句話聲音極小,是含在嘴里咕噥的。
呃……那個,純屬巧合,純屬巧合!
他不小心听到,立時有些臉紅。要不是衣服踫巧掉進水里,倘若放在岸上,她絕對能夠認出來,說不定還會立刻嚇得逃之天天。
嬋娟抬眸斜望他,心中猶猶豫豫,不知該稱呼什麼,是叫師父呢,還是屈大哥?
她一月兌口︰「師父!」自然而然地叫出來,隨即心頭一凝,喚了此聲,這一生一世都該將他視若師父了!
「是我不好,害你受傷。」酸澀涌上眼眶,一顆晶瑩的淚珠驀地滑落。
屈恆卻微笑著凝望她。
「嬋娟,你可曾听說過鮫人?」
「鮫人?」
「是啊,相傳東海深處有鮫人,白天織綃,暗夜里浮上海面幽幽歌唱,聞者莫不銷魂。」
她好奇地歪頭問他︰「什麼是鮫人?」
「上身是美貌的姑娘,雙腳卻是魚尾。」屈恆頓了頓道,「傳說,她的淚水能化成珍珠,價值連城。」
「真的?」
他唇角含笑,閉目遙想︰「當時在江里網中,我啟忖難以月兌身,卻見有個女子隨波而至,執匕破網相救,那時,我以為我看到了鮫人。」他言語輕緩悠然,氣息輕輕拂在她鬢邊,讓她的心怦怦地跳起來。
「我……我可不會唱歌。」知他變著法子夸贊,嬋娟不禁羞澀無措。
「那有什麼要緊。」屈恆睜眼,目光下移,落在她細女敕面頰上的晶瑩淚滴,輕輕笑謔,「喏,珍珠!」
她「哧」地破涕為笑,手背迅速抹掉淚水。
「你笑就好啦。」自感恢復些許氣力,屈恆費力地盤膝,柔聲道,「我要運功調息片刻,你若累,就睡會兒,我靠壁坐,不會佔太大地方。」
正沉浸在仿佛與青蓮酒樓那夜相同話語中的嬋娟稍怔愣一下,「我睡地上就好。」
「不可。」他閉目輕答,「山洞潮濕寒涼,睡地上會生病。」
「哦。」看他已坐穩,嬋娟慢慢起身,走到粗大的紅燭前,出了半天神,又轉頭回望。
床上的人面色蒼白,略有些憔悴,靜靜地打坐調息,溫和俊逸的臉上映著微閃的燭光,平靜而安詳,沒有絲毫浮躁與怨意。
她痴痴凝視,世上怎會有這樣平和寬容的人呢?十幾歲飄泊天涯,撫育稚兒的日子不但沒令他心生怨懟,反而歷練出遠超出年齡的沉穩與滄桑,她的心像開了個口,暖暖的溫流款款泄出,微漾著漸漸溢滿心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