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明夜一伸手,繞過他身軀,抓過他身側桌上的那碗冰鎮蓮子湯,咕嚕喝了一口,沖他咧嘴一笑︰"好甜。"
韓雨齊身子一栽,差點滑倒。
明夜當他不存在,逕自走到南書清身前,將碗送到他唇邊。
"快喝快喝,又冰又甜!"
南書清忍住笑意,搖搖頭︰"你喝罷,我不渴。"
"那好,我喝光了,你可別跟我討。"明夜幾口吞下,剛要伸手擦嘴,見不是平日穿的那件青衫,而是昨晚那件淺藕色衣裳,心有不舍,便伸手到南書清袖袋中掏出巾帕抹抹唇邊水漬,再放回去。
突覺背後掌風又起。他若躲,必會擊中南書清。他心中微惱,伸臂攬住南書清腰畔,縱身一躍,姿勢妙極,居然離地有七八尺高,然後落在兩丈開外。
眾人齊贊了一聲"好!"
韓雨齊終于停手,由衷贊嘆︰"果然好身手!"
明夜皮笑肉不笑地︰"好說,小弟也只有輕身功夫還見得了人。"見韓雨齊又似要出手,忙改口,"我其他功夫也好得不得了,簡直可以飛天遁地無所不能……你若真一掌打死我,我就真的飛天遁地了!"
韓雨齊皺眉,這少年滿口亂扯,難辨真偽,且輕功極佳,自己遠遠不及,更別說探他武功深淺。
明夜四周望望,廳內一片狼藉,眾人散布各處;躲在屏風後的;蹲在樓梯口的;從桌底往外爬的……真是狼狽不堪。溫淮與幾人更是濺了一身一臉的墨汁,正在又擦又抹。只有韓雨齊、南書清與自己清清爽爽的。幾個年長的老者情形也還好,那是他在亂竄時避開了他們,還在他們險遭池魚之殃時好心拽上一把。
"義兄,我肚子有點疼!啊,一定是那碗冰鎮蓮子湯壞掉了,我去罵掌櫃的一頓……"明夜轉身要開溜。
南書清叫住他︰"明夜,你,你早些回去,別在外頭閑逛。"
"知道了、知道了。"明夜頭也不回地溜走。
韓雨齊身形微動,卻硬生生止住。
第六章
夜色已深,星子在墨色的天幕上愈顯晶亮。疏淡的花影搖曳不定,柳枝隨風輕擺。空中無月,地上的一切卻是如此清晰可見。
南書清從小門進府,經過西廂時腳步頓了一下。這會兒,明夜怕是已經睡了吧。
這小表,像只頑皮貓兒,將周遭攪得一團亂,轉身就蹺頭。
他唇邊泛起溫柔的笑意,猶豫一下,走回自己的院落。
罷進院門,就微微一怔。明夜,在這里──踢球?
他眯眼望去,那是在踢球吧!但那姿勢好像街上孩童們在踢花鍵。高高低低,前前後後,煞是靈巧花哨。
明夜玩得渾然忘我,嘴里還嘀嘀咕咕地唱︰"寒蟬那個淒切,對那個長亭──晚,驟雨那個初歇,都門──悵飲那個無緒,留戀處那個蘭舟催發……啊,接住。"
南書清直覺伸手,恰巧接到。
"回來了?"明夜興沖沖地迎上前,"你喝酒了?"他的臉有些酡紅。
"小酌兩杯而已。"南書清微微一笑,走到涼椅前坐下,將球放在地上,端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
明夜跟過來,臉上好似有那麼一點心虛。
"我走後,他們有沒有責難你?"
"沒有。"南書清仍是微笑,轉了話題,"你剛才在唱什麼?"
"《雨霖鈴》啊,不過加了點方言小調罷了。"明夜也坐下來,興致勃勃地,"你們文人填詞不都是有曲調的嗎?來,唱一首我听听。"
許是喝了兩杯酒的緣故,南書清意興頗高,點點頭笑道︰"好,就來一首……醉翁的《采桑子》罷。"他側首微思一下,扇柄在桌上輕擊兩拍,曼聲而歌︰
群芳過後西湖好,狼藉殘紅;
飛絮蒙蒙,垂柳闌干盡日風。
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
垂下廉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他的聲音清澈悠遠,在空中裊裊不散。
"好!"明夜撫掌而笑,"大理各族人能歌善舞,姑娘家甚至以唱歌來挑選心上人,你若去了,保教她們搶破頭。"
南書清輕笑︰"哪有此事?"
"那還有假!"
南書清搖著扇子︰"對了,昨晚上你哼的那個斑鳩叫來叫去的,是什麼?"
"哦,那是我家鄉的小調。哎,我從晉陝一帶學來一首民歌,唱給你听听。"明夜清清嗓子,手掌攏在嘴邊,起了個頭︰"喲呼嘿──"他歌聲高亢清亮,在靜夜里顯得響徹雲霄,驚得南書清差點掉了手中折扇。
我的那個妹子哎,哥心中想念哎,
拿起筷子喲,端不起碗喲,
被窩里冰涼涼哎,沒人來暖暖哎,
想你斷了腸喲,何時再相見喲;
我的那個妹子哎,哥心中思戀哎,
邦下心頭肉喲,送到你面前喲,
一盼幾多年哎,冬夏寒暑天哎,
你要肯相許喲,縱死也甘願喲。
一曲唱完,南書清久久難以回神。他平日耳邊都是些詩詞歌賦,古曲清音,再多也不過在與同僚相聚時,酒樓里賣唱女唱的那些絲竹小調。他從未听過如此赤果果熾熱的情歌,就算是漢樂府或敦煌曲子辭里有情詩,也都是含蓄而內斂的。這首民謠的直白大膽,讓他一時難以成言。
這詞,這詞──要說它粗鄙陋俗,它卻又如此情真意摯,令人心蕩神馳,意動旌搖。
"怎麼樣、怎麼樣?"明夜搖搖他。
啊?他恍過心思。
"很……很特別!"
"晉陝民歌一向粗獷大膽,我初听時也不習慣……咦,你們都起來做什麼?"
南書清稍一轉頭,只見拱門外已經擠了一群人︰周伯、小英等幾個丫頭、廚娘、做粗活的阿強,守門的大石……還有幾個短工。有的披著外衣,甚至還有的打著赤膊。
小英的眼睜得圓滾滾,語帶敬佩︰"公子爺,陸少爺,你們唱歌真好听,我們村里就沒有唱歌這麼好听的人!再唱一支行不行?我還沒听夠。"
阿強咧著嘴笑道︰"我也會唱哦,來,我唱兩句給大伙听。"
小英立刻搖頭︰"才不要,你的破鑼嗓子好難听,比公子和陸少爺差好多。"
阿強瞪她︰"嘖,你敢瞧不起我?我這就讓你開開眼界!"他拉開架式要開唱。
"停停停!要唱改天再唱,現在都給我回去睡覺!"干嗎?對山歌啊!你也唱我也唱的。
"可是,陸少爺,我真的會唱哦!"
"快走快走!"明夜動手趕人。
"哎──別推我嘛!"聲音漸漸遠去。
明夜轉回身,南書清正坐在椅中望著他靜靜地笑。他的心怦地跳了好高一下,遲疑輕問︰"你怎麼啦?"
"沒什麼啊。"南書清要站起,手一撐,卻使不上力,又坐了回去。
明夜皺眉︰"我就說你喝多了!來,我扶你回去吧。"
他一伸臂,從椅中攙起南書清,扶他慢慢走回內室。
南書清坐在床邊,閉目長長吁了一口氣,將外衫月兌下,隨手放在一邊。
明夜輕道︰"你歇著罷,我回去了。"
他一睜眼,拉住明夜。
"我不困,你,你……"他剛想說要明夜陪他說說話,又一轉念道,"夜深了,你去睡吧。"
他斜靠床柱,又閉上眼。
餅了一會兒,沒听到腳步響,睜目一看,卻見明夜跪坐在床沿上,好奇地盯著帳頂懸掛的一條條精巧的繩結,東扯扯西拽拽的,真像……一只遇到新奇事物的頑皮貓兒。
"了不起、了不起,這是哪兒買的?"明夜有些敬畏地模模大紅的"福祿壽"結,對它繁復的圖案不禁有點頭暈。
"是我編的,已經很多年了。"南書清側首看他。
明夜立刻用崇敬的目光向他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