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山村共處,何曾將這痴子放在眼里,現今同殿為臣,自己卻遠落其後,說什麼天道酬勤,自有人天生得幸,叫人意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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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娥太監魚貫而行,珍饈百味羅列未絕,滿殿文武嘖嘆低語,觥籌交錯,一片祥和歡悅景象。
白岫手心冷汗不絕,腦里嗡嗡作響。眼前望去,有些恍惚之感。殿里聲音听見如常,自己卻似乎忽遠忽近地站著,一會兒就微微疑惑自身究竟在什麼地方。
他閉了閉眼,揉一揉眉心。裕佳貝勒發覺,不動聲色攙住他手臂,低聲道︰「融雋,你臉色很不好。」
「昨晚的藥很苦,胡太醫又非讓我喝。」他極淡一笑,殿里人多,更覺嘈雜難忍。
「誰叫你老實,若是我,誰硬逼我喝藥,我叫他去筒子河里啃泥。」裕佳貝勒揚眉道,「你去歇吧,我讓洪公公傳話給皇上,說你頭痛,這里我盯著,不會出什麼事。」
白岫思量一下,應道︰「我去外面走一走,吹陣風,說不定好些。」
「你還是回去睡一會兒,待會兒皇上瞧見你精神不好,不罵胡太醫那些庸醫,反倒責我沒有照看好你,我向誰道冤枉去。」
白岫知他平日雖好說笑,辦事卻是極穩妥的,于是見眾人暢飲之際,便悄悄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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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的風微涼,但身上仍是逐漸見汗,越走越虛重無力,有一剎甚至眼前發黑,忽然視物不見。
爆牆高高,巷子深長,仿佛永遠也不到盡頭。
漆黑的另一端,潛伏著什麼魑魅,虎視眈眈伺機而動,要將人撕裂粉碎,吞吃入月復?
然而,這條昏暗狹長的深巷,他又似乎曾經走過,也是這樣黑的夜,也是這樣煢煢一人,昏昏沉沉地走著,然後……
然後呢?
他按住額頭,腦里某個地方像有鋼針尖銳刺穿,劇痛、混亂,多少碎片在里面翻轉攪動?又驀地暈眩,連自己是站是走都覺察不出。
隨手一探,扶到堅實的牆磚,心里才略微安定,心里又淒涼又委屈。
燭雁燭雁,我病得這樣重,你到哪里去了?
穿過一座九曲回廊,廊下有湖,白岫慢慢扶欄而下,站了好一陣,神智才清醒些。
蹲撩了一捧湖水,感受水汽縈面。他張開十指,水流順指縫而瀉,嘩然叮咚。
輕輕開口︰「你跟了很久。」
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你現在怎麼樣?」
「不好。」他老實道,「你若推我下去,我躲不開。」
「為什麼要推你下去?」
「當年為什麼推我下去?」
盧射陽苦笑︰「你記起來多少?」
白岫向旁邊微移,靠石而坐,懨懨倦笑︰「你說呢。」
假山森森,靜水幽幽,猜不透的人心,真偽莫辨。
「我已流落他鄉,你又何必千辛萬苦尋了我回來,我認出你,你豈不是自討苦吃。」
盧射陽走到他身前,垂眼看他︰「我在山里遇見你和參隊那時,你就記起我了?」
「還不至于。」白岫雙目微合,慢慢說道,「你熱心于讓我隨燭雁到省城,在劉家遇到阿齊亞,我就奇怪,怎麼那麼巧,他是個蒙族人,沒有重要事跑到關外做什麼。後來才想到,如果漢庭落第,你沒有理由再讓我來京城,于是,只好將找到我的消息傳到他那里。」
「是啊,誰知你還是不肯來,我請燭雁妹子幫忙,你不回京,她就不見你……」
「這句我不信,燭雁會勸我,卻絕不會趕我。」白岫淡淡道,「你說話,總是兩句真一句假,我很早就注意到了。」
「好吧,確是我和阿齊亞強行藏了燭雁妹子,然後騙你說,是她自願配合,要你回京。」盧射陽撫了撫了下巴,嘆氣道︰「如果說,當年實際是我偷偷割裂繩子,救你一命,你信不信?」
白岫沉默,半響無語。
便听有個蒼老聲音沉聲道︰「盧射陽,你若即刻斬殺融雋,本官就不計較你當初年少無知之過,你不但將功折罪,還可如你舅父一般為本官效力,日後賞識提拔,必不會虧待你。」
白岫微微抬眼,那老者站在月形門內,黑暗里早不見平日和藹氣息,只有殺氣戾氣儼然。
「我有何過,又有何罪,我替我舅父少造殺孽,按理說我這種好人該有好報才對。」盧射陽很不平道,「而且,我說大叔,殺了他,你佷女烏雅就要守寡啦,你知不知道!」
老者怒氣漸起︰「放肆!你敢這樣與本官說話?讓你動手,還杵著干什麼!」
「如果殺了他,我何必四處打探他下落,又費盡心思迫他回來。」盧射陽沒好氣道,「我舅父為你效命,又有什麼好下場,他死得不明不白,我倒想問你一問。」
「你敢抗命?還是想干什麼!你忘了你舅父囑你助我得成大業嗎?」
「安慶王都死了四五年,當年宮變的人只剩些旁支末羽,嘎大人你還想成什麼氣候?一把年紀不要火氣太旺,對身體沒有好處。」
奧大人被盧射陽的吊而郎當氣得臉色發黑,怒道︰「你不動手,就到一邊去,本官自有人使喚,你不要在這兒礙手礙腳!」拍一拍手,幾個黑影隨即出現,殺機畢現,逐漸逼近。
盧射陽卻慢吞吞拔出一柄長劍,點在白岫肩頭,平靜道︰「昔日你斬我舅父三劍,令他被劍疾傷痛折磨多年,今天我只還你一劍,還算公平吧。」
白岫端坐不動,雙目平視︰「你還三劍就是,不必容情……」
話未說完,長劍已透肩而沒,登時血流如注。他微微側身,艱難扶住劍刃,輕輕咳了一咳,肩頭從微麻擴成劇痛,瞬間痛徹心肺,一時連氣也吸不進。
奧大人放聲而笑︰「融雋啊融雋,胡太醫那些藥是有些霸道的。如今吃到你反抗之力全無,也只能怪你現今如同痴昧孩童,你不吃,旁人還當你嫌苦使性子,誰會听你辯言。」
白岫掌心也被利刃割破,那一劍深重入骨,讓他本就昏沉的神智愈加眩暈起來,衣袍濕熱地貼在身上,半邊軀體已僵麻不能動。
「有人會听的。」
盧射陽忽然插道,讓嘎大人一愕。
「你記起當年事,隨口提上那麼一提,皇上會不會重視呢?」他揚眉,笑得算計,「我今日再救你一命,當初宮變之事,好像仍在掃除余孽黨羽,你是知情人,見了皇上,記得好好參嘎大人一本。」
此言一出,嘎大人臉上血色盡失,又驚又怒︰「盧射陽,你敢背言毀諾?」
「我背什麼言毀什麼諾!我可沒答應舅父為你賣命。他一生效忠于你,你卻為了保己而殺他滅口。」盧射陽冷冷道,「我允舅父絕不親手殺你,但並沒說不借他人要你償還。」
劍刃從白岫肩頭撤出,立即為他點穴止血,嘎大人驚懼後退,正想喚道手下圍擊,卻听白岫低聲無力道︰「我不記得當初的事……」
盧射陽面色一變︰「你說什麼?」
「當年的事,我記不起來。」白岫仰頭,茫然地看著他,「你方才說什麼,我都是順你話意,再加幾分猜測而已,你要我作什麼證言,我沒有辦法作。」
盧射陽一探手揪住他衣襟,將他拖起來,咬牙道︰「是不是又是為了燭雁?你怕記得從前事,她會要你回到烏雅身邊。你說什麼都想不起,就把前十幾年一筆推翻,沒有娶妻沒有家眷,好一輩子守著她是不是?」
白岫昔日清澈的眼已失了焦距,他吃的許多藥,也不知哪些有益哪些有害,即使悄悄倒掉部分,余下仍然慢慢發揮藥性,積少成多,折磨得他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