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別管是誰,快來幫忙,給他搓搓手腳,再晚怕是要保不住他這條小命。」佟老頭忙得腳打後腦勺,一抬頭見閨女仍站著不動,急道,「快點啊,小孩伢子的,還害羞不成!」
燭雁淡淡瞥了爹爹一眼,轉身出房,不一會兒端了盆雪進來,伸手抓了一把在掌心里捏了捏,便給那人搓起手腳來。
佟老頭贊著︰「我們丫兒果然細致啊」,也抓了盆里的雪塊依樣為昏迷者搓身,折騰了大半個時辰,那人全身肌膚通紅,顯見血脈漸漸活絡,才再用被子將他細心蓋嚴。
燭雁將盛了化雪水的盆子端出去,回來便開始正式盤問。
「這個人是誰?」
「不知道。」老爹爹回答得很干脆。
「你打暈他,擄他來?」
「他又沒欠我錢,我干啥打暈他再擄他。」
當然是根據阿爹的一貫惡行,因為無子而常念叨此生抱憾的無聊老頭,至今而止擄人記錄少說也有三次。
「那……是他投河,你恰巧救了他?」燭雁懷疑地猜測,會不會實際是他不肯理會阿爹,阿爹不小心推他下河?
「哈哈,也不是,雖然的確是爹爹我救了他,但他應該不是自己投河。」佟老頭得意地模胡子,「他是我從河邊撿來的。」
「撿來的?哪個河邊?」
「問那麼多干啥,反正我說是從河邊撿來的就不是從林子里撿來的。」見閨女盯著自己,做爹的嚴肅萬分地咳一聲,「兒啊,想當初你也是為父從河邊拾來,那時你方……」
「不要念戲文。」燭雁打斷阿爹的東扯西顧,冷靜道,「他醒了就讓他回去,不要纏著人家,就算救他一命,也犯不上叫別人以為我們賴著不走妄想高攀。」
「知道了。」佟老頭應得不甘不願。這是他辛辛苦苦養育多年的親閨女麼?這是個十二歲小泵娘該有的反應麼?她應該很驚惶很不知所措,或者有點膽怯又忍不住好奇……總之,撿只貓回來都比撿個人回來更能引起她關注。
「他在這,我睡哪里?」燭雁比沒正事的爹有更實際的考慮。
「唔……」總不能讓閨女去睡大通鋪,再叫一間房又太奢侈了些,佟老頭的注意力較多地放在床上人身上——這孩子真好,他心里別提多喜歡了,為啥自己就沒福命有麼個好兒子?
「丫兒,你將就一下,在這擠擠,就當是咱家炕上睡,行不行?」
燭雁的視線轉到昏迷者臉上,和他擠一張床啊……蒼白得鬼一樣的男人,半夜里會不會悄無聲息地死掉?
※※※
夜里,不知第幾次醒來,伸手模模身邊的人,涼涼的,僵直的,像一具尸體。
不覺害怕,她自來膽子很大,不是嬌怯女孩。
燭雁慢慢爬起來,爬到床的另一頭,她與那人是相互掉頭而臥的,自己大了,不可以與男子共枕。試探地推推他,半晌,沒有動靜。
從上午到深夜,這人一直沒醒,他像因浸了太久的水,陷入極深的昏迷中。阿爹抓來湯藥,硬灌了些下去,但仍是不見起色。
外頭在下雪,屋子里也映得亮起來,朦朧光線中,可以看清他的臉。很年輕,大概連二十歲也沒有,這樣年輕的人,很快就會死去嗎?
燭雁探他鼻息,很弱,似有若無,比前半夜情況還要糟。按他脈博,幸好隱隱還有內息在……他是習過武的,才能在水下長時間窒息後仍余有一絲生機。自己功底太淺,幫不上什麼忙,不然輸些真氣給他,也許還可以多撐一陣子。
正想著,那人本就沒什麼動靜,此刻更是悄然死寂,燭雁心里卻忽地一跳,再試他鼻端時,果然已無氣息。不及多想,捏住他下巴一連渡了幾口氣進去,立刻披衣下床。
大通鋪上,佟老頭一踫即醒,迷糊睜眼,見閨女立在炕前,平靜道︰「他要死了……」不由激靈清醒,忙鑽出被窩,悔不迭地直奔小間。
「唉、唉!我早該睡在屋地上守著這孩子,他醒了動了,我也好早知道……」
燭雁跟在後面默默想,那人醒了動了可能性不大,就算徹夜守著,只怕也是九死一生。
佟老頭急急將床上人扶起,又是模脈又是輸真氣,折騰了半頓飯的功夫,擔憂地唉聲嘆氣,痛惜這年輕的一條鮮活生命,說不行就不行了……忽然乍想起來︰「快,叫泰佔,把那棵六品葉拿來!」
燭雁便又去將泰佔喚醒,不消片刻,泰佔也匆匆趕進來,將昨日轉了一天也沒舍得賣出的六品葉小心翼翼取出。
六品葉是人參中的珍品,幾十年難得一見,數月前撞了大運從深山挖回,原打算賣個好價錢,幾乎可用度二十年。但此刻為救一名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卻毫不猶豫拿出,哪管只是為吊一吊性命。質樸熱誠的關東人,重情不重財。
將切得極薄的參片置入少年人口中,只盼能吊得他一脈氣息,佟老頭很虔誠地嚴看死守,沒有動靜也時不時過去瞧上一瞧。燭雁守著燭台在桌邊抱膝而坐,看燭影明明滅滅,像那人要斷不斷的呼吸,游絲一般,不知能否捱到天明。
※※※
第二天,佟老頭欣喜地發現,他撿來的少年人氣息已經平順許多,六品葉功效果然不同尋常,硬是將他從鬼門關邊緣拉了回來,只是依舊昏迷不醒,請來大夫看過,也說不知何時才能清醒。
于是歸家的行程一延再延,半個月後,佟家善良的老爹得意洋洋地宣布︰這個拾來的孩子從今以後就是他的兒子了!不顧閨女反對,將之安置在自家陳舊的馬車里,快樂地起程回關東。
第1章(2)
※※※
一年後。
冬日夜長晝短,雞叫三遍後,天才蒙蒙亮,燭雁照舊被阿爹的碎碎念吵醒,翻個身,習以為常地再度朦朦睡去。
模糊的念叨聲不絕于縷地鑽入耳中——
「阿岫,你冷不冷?」
「昨晚睡得好不好,做夢沒?爹沒睡得太死踢著你吧?」
「喝不喝水,上不上茅房?」
「早上想吃什麼,一會兒叫丫兒給你做。」
「明天爹去打 子給你吃,剝了皮給你做對護膝,天越冷, 子皮越顯暖和……」
偏心!對她這個親閨女都沒這樣噓寒問暖過。不經意地想著,漸漸睡深。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敲炕沿聲,「梆梆梆」的,讓人生惱。
「起來起來,當你是滿人家姑娘哪,養尊處優的,這麼晚還不起!」
燭雁不耐地一睜眼,嚇得佟老頭氣勢全消︰「呃,那個……阿岫找你。」
慢吞吞坐起,攏了攏睡得散亂的長發,燭雁還貪戀著被窩的溫暖,磨蹭了一陣才從褥底拽出小襖穿上,「他手腳都按摩完了?」
「嗯。」佟老頭邊往外走邊叮囑,「我去點爐子,你給阿岫梳頭擦臉,不許再睡了啊。」
燭雁打著呵欠疊起被,一大早的炕猶有余溫,抱著褥堆又情不自禁眯眼。阿爹在門口催命似喝了一聲「還睡!」嚇她一跳,皺皺鼻子穿鞋下地,涼氣隨即襲來,趕快趿著鞋子一溜小跑進了東屋。
東屋炕上躺著一個人,是一年前從陌生人變成家里一員的年輕男子,他當初從昏迷中醒來,至今不會說不會動,要幫他穿衣吃飯,梳發淨面;要伺候他洗澡方便,教他說話認人……阿爹被折騰得樂在其中,卻牽累不幸生為佟家女兒的她。
爹請鄰居時老先生為撿來的愛子取名,時老先生大筆一揮寫下「白岫」二字,取白雲出岫之意,喜得爹爹整日阿岫長阿岫短,她這位哥哥無甚反應,她的耳朵倒快要生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