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考慮他自己和「神悟刀家」,然後依賴這個女人的溫情和狡黠的微笑,卻不替她著想。
她掐了一下他的耳朵,「不想回家的人現在給我去菜地澆水!待會兒回來吃飯!」
耳朵上不輕不重的一掐,他突然覺得……愧疚了起來……
非常愧疚。
但世事並不是刀二公子說不想回家就能在青錢村待一輩子的。
梨臉肥豬從青錢村逃出去以後,刀狻猊人在這里的消息也就漸漸傳了出去,江湖上驟然起了一陣尋找刀狻猊的熱潮,因為「神悟刀家」說不管是誰找到刀狻猊把他送回刀家,將重賞黃金萬兩。
這一天,刀狻猊在他灑了一把種子就從來沒管過的「菜地」旁邊的一顆大樹下睡了一覺,足以搪塞甄莘說他去種了田,正要回去的時候,突然有幾個村民向他跑來,指手劃腳大喊大叫說村里來了一群人找他。
他只好跟著回村,一腳踩進青錢村,只見「三十碗不過崗」的酒鋪里里外外站著許多衣著華麗整整齊齊的漢子,一見到他轟然一聲全數跪下,「恭迎刀二公子回府!」
他看著那陣勢苦笑了一下,只見華麗衣裳人群中一張搖椅,搖椅上懶洋洋地躺著一個身材頎長模樣俊逸但眼神奸詐的年輕人,刀狻猊看了他就嘆氣,「我就知道老爹一懸賞,跑得最快的人就是你。」
這排著轟轟烈烈的陣勢來請刀二公子回府的人自然就是江湖上最好詐愛錢、但據說已經在半年前死掉的奸商公孫朝夕,見了刀狻猊的布衣布鞋,公孫朝夕笑眯眯地說︰「如果跑得最快的不是我,你就知道公孫朝夕真的已經死了。」
「像你這種人如果死了,連閻羅王的褲子都會被你算計光,所以他決計不會收你這種人。」刀狻猊瞪著眼,「我如果說不回去,你打算怎麼辦?」
鮑孫朝夕愁眉苦臉地道︰「我給你老爹打了保票說一定帶你回去見他,可憐他大半年想你想得骨瘦如柴,你這兒子卻在這里享福不肯回家。」
刀狻猊望著天翻了個白眼,「他本來就骨瘦如柴好不好?」
「是嗎?他是你爹不是我爹,原諒我不了解。」接著他故意嘆了口氣,「其實除了你爹瘦了這件事以外,我還想告訴你一些別的事。」
「別的什麼事?」刀狻猊懷疑地問。
「比如說……關于生孩子……」公孫朝夕不懷好意地瞄著刀狻猊的肚子,「哎呀,半年前傳說刀二公子是個女人,把我嚇了一跳……」
刀狻猊立刻欺近身一把捂住鮑孫朝夕的嘴,瞪著眼道︰「閉嘴!」
「你如果跟我回家,我就告訴你怎麼生兒子。」公孫朝夕壓低聲音說。
刀狻猊也壓低聲音︰「只要老爹答應我一個條件。」
「你爹說只要你回家他什麼都答應你。」公孫朝夕替刀望山做哀憐狀,「他想你快想瘋了。」
「我要甄莘陪我。」刀狻猊笑眯眯地說。
鮑孫朝夕的笑容不比刀狻猊遜色,「在你爹眼里,她是拐帶你私奔的妖女。」
「私奔?」刀狻猊怔了一怔。
鮑孫朝夕斜眼像看白痴一樣看著他,「你們兩個逃出來同住了大半年,不是私奔,難道是逃難?」
刀狻猊沒有面子地咳嗽了一聲,本來就是逃難……「把她一個人留下來她會變成野人。」那女人茹毛飲血,什麼都吃,守著價值連城的贓物和堆積如山的銀子,卻懶得花。
「難道你真的打算和你爹決裂?」公孫朝夕撞撞他,「你難道不知道你那爹萬年難得這麼‘溫柔’,你忍心讓他失望?本來就沒什麼事,不過是靜陽老道多嘴而已,解釋清楚不就沒事了嘛。」接著他笑眯眯地繼續躺回搖椅里,舒服地深深吸了口氣,喃喃地說︰「難道在刀二公子眼里,不是‘神悟刀家’比較重要,而是江湖上萬眾唾棄坑蒙拐騙小偷小模殺人放火的偷大娘比較重要?」
刀狻猊又咳嗽了一聲,「我……」
「你什麼?」公孫朝夕搶下話來。
讓他這麼一搶,刀狻猊突然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公孫朝夕調侃地看著他,終于食指勾著他的衣角,把刀狻猊勾到身邊,輕輕地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你喜歡她?」
刀狻猊苦笑著無言以對。
「不對,」公孫朝夕笑眯眯地說,「你只是不知道沒有了那位偷大娘,你會變成什麼樣而已,喜不喜歡,現在談不上。」
刀狻猊只好繼續苦笑,這人之所以號稱奸人,必定就是有他的道理。
「沒有甄莘,你會怎麼樣?」公孫朝夕問。
刀狻猊答︰「不知道。」
鮑孫朝夕笑得很斯文,「對了,其實我剛才進村的時候,和那位偷大娘照了一面,她好像要去賣菜,不過見了我們浩浩蕩蕩的迎賓隊以後,她丟下菜擔子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托腮看著刀狻猊,「人家不一定會永遠陪你的。」
刀狻猊的臉色一變,突然倒竄、飛掠、凌空──在青錢村眾目睽睽之下做出常人不可想象的動作,眨眼間便撲到了他和甄莘後來搭建的小屋門外,「咿呀」一聲門開,里面自然沒有人。他頓了一頓,一言不發往外就沖,剎那間眾人眼前幻起千層人影,刀狻猊消失在人影深處。
那影像詭異得就像白日里見了鬼,青錢村的村民目瞪口呆、瞠目結舌,半年來樂于助人的阿刀居然是這樣神奇的怪物,不知是人是鬼……
鮑孫朝夕嘖嘖稱奇地看著刀狻猊消失的地方,剛才那一招是「神悟刀家」不傳之密「鬼迷瞳」,那是和刀家「八雲開四季」並列的拼命絕招,「八雲開四季」用來殺人,「鬼迷瞳」用來逃命。刀狻猊在對敵的時候從來沒有用過「鬼迷瞳」,現在卻用來追老婆……其實這家伙雖然風流,卻是個情種,只可惜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而已。
半天以後──公孫朝夕勝利地和刀狻猊並躺在八人抬的搖椅上浩浩蕩蕩地從青錢村出發,往「神悟刀家」前進。
刀狻猊沒有找到甄莘,在她常常賣菜的地方是空的,常常打獵的地方也是空的,家里更是空的,山上草地樹林里到處都是空的。
看見公孫朝夕來了,她就走了,連一句話都沒有和刀狻猊多說。
有人接他回家了,她便讓他回家。
然後她消失,刀二公子回歸刀二公子,一切和半年前並沒有什麼不同。
那些共度的患難,相處的歡喜、照顧和關懷,甚至打情罵俏,都等于沒有發生過。
他終于知道了自己有多幼稚︰沒有付出任何東西,卻以為她可以無限度對他付出,以為她永遠應該陪他永遠應該對他好,憑什麼呢?她憑什麼不可以離開?他們沒有過承諾沒有過甜言蜜語,沒有花前月下沒有談及彼此對彼此的意義,他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有多重要……
原來不僅僅是他不夠愛她,原來半年來照顧他守護他安慰他的她,也不曾打算真的愛他。
愛一個人,不會輕易就走開,是不是?
原來不僅僅是他不夠愛她,連她,也不夠愛他。
如果兩個人都愛得不那麼多,那些真實有過的甜蜜,那些在一起安穩的心情,那種情不自禁的依賴又算什麼?又是什麼?
懲罰?
懲罰他沒有給過她溫柔,沒有給過她承諾,沒有挽留住一個女人,而從她消失的時候他才開始驚醒︰原來,她有那麼重要。
這種懲罰並不劇烈,只是在呼吸的時候覺得沉悶,在睜開眼楮的時候覺得空虛,不確定她現在是什麼狀態,心飄飄浮啊也無法確定。她歡喜的時候他也歡喜,她寂寞的時候他也寂寞,如今不知道她是歡喜還是寂寞,他的心,為誰而跳?如何去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