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誓我嫁給你的時候,一定會忘記他,可不可以讓我留下來陪他?」聞人暖的眼淚直滑過臉頰,微笑得淒然,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宛郁月旦低聲道︰「帶聞人小姐回家!」
馬車里掠出兩道人影,把站在那里不動的聞人暖擄上車,隨即馬車掉頭而去,竟把宛郁月旦留在廟里。玉崔嵬有些意外,揚了揚眉,「你不走?」
宛郁月旦月兌下貂皮披風,墊在地上坐,坐的姿態看著似乎很舒服。他說︰「我坐一會兒,很快也要走了……」他坐著仰著頭看廟門外的風雪,很是蕭索地道︰「如果可以的話,真不想在這樣的時候趕路。」
「你——對暖丫頭是真心的?」玉崔嵬用一種嘲笑和調笑並在的口氣在笑。
宛郁月旦對著玉崔嵬似乎也放松了些,他緩緩用左手的指尖輕觸著嘴唇,一下、兩下……突然斬釘截鐵地、語調很硬地道︰「我、從、來、沒、有、愛、過、第、二、個、女、人。」
玉崔嵬大笑起來,「可我听你姐姐說,你喜歡的卻是個姓楊的老姑娘。」
宛郁月旦緩緩搖頭,再緩緩搖頭,「我只是沒有拒絕……我從來也……沒有說過愛她。」他的聲音即使生硬听起來也很柔和,「我欣賞她、敬佩她、順從她……但從來沒有愛過她……甚至我怕過她、恨過她、對她有愧……就是從來沒有愛過她。」深吸了一口氣,他說︰「我只愛過阿暖一個人。」
「誰也不知道?」玉崔嵬大是意外,「撲哧」一笑,「你為何不告訴她?」
「我怎麼……知道……」宛郁月旦幽幽地道,「我才十八歲,姐夫,我才十八歲……」
玉崔嵬倒是怔了一下,「你不敢?」
宛郁月旦點頭,那雙眼楮里百味陳雜,又似什麼都很茫然,別有一種特別年輕的苦澀。
他才十八歲——玉崔嵬倒是常常忘了這位鐵血酷厲的溫柔小舅子才十八歲。十八歲的年華,有些才華可以特別早熟、有些天性可以特別鋒利、有些智慧可以特別靈敏,但也有些東西他和同齡的孩子一樣,特別青澀、特別害怕失望——尤其他是一個好勝心強的孩子…。「
「我要走了。」宛郁月旦喃喃地道,門外又傳來馬蹄和車輪的聲音,就在不遠處。
玉崔嵬移坐在他留下的貂皮披風上,見他緩步走出門口,登上另一輛馬車離開。他真的沒有留下等候遇到大敵的聖香,沒有幫助他,沒有帶玉崔嵬,就如此帶走聞人暖走了。馬車在風雪中漸漸消失,蹄印被大雪掩去,不救聖香、不救玉崔嵬,碧落宮選擇獨善其身,遠離風波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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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崔嵬看那馬車消失,突然轉過頭來,城隍廟的後門一個人站在半開的門板後,見他回頭隨之燦爛一笑,眨了眨眼楮。
聖香……
他的輕功太好,宛郁月旦沒有听見他的足音。
一時之間,饒是玉崔嵬也不知道應該和他說些什麼,對聖香挑了個媚眼,他嘆了口氣,「你如像他一樣,豈不更好?」
聖香搖搖晃晃地走進來,也坐在那張貂皮披風上——玉崔嵬自動讓給他坐,他拍著滿身碎雪瞪眼,「我如像他一樣,你早就死了,正好多個鬼!」隨後聖香喃喃自語︰「我說嘛……死丫頭那麼有錢,原來是阿宛的老婆。他確定在他娶老婆之前家產不會給他老婆敗光?……」
等聖香碎碎念了好一會兒,玉崔嵬咬唇笑,「我死了有什麼不好?」他的眼神有些縹緲,「像我這樣的人,不值得你救。」
「喂。」聖吞沒有看他,「你真這麼想?」
「假的。」玉崔嵬依然咬唇笑。
「你想死?」聖香再問。
「不想。」玉崔嵬嘆息。
聖香久久地凝視著廟門外越下越大的雪,突然淡淡地笑了,緩緩地、深深地呵出一口氣,化成了雪一樣的霧。「像大玉這樣無論經歷什麼都要活下去的人,我想……不會問心有愧的……」他的眸色變深了些,變得空淡廣闊,「心里應該有著想活下去的理由,或者是一個夢想……一些願望……」
玉崔嵬突然顫抖起來,臉色變得蒼白,聖香說到「想活下去的理由……一個夢想……一些願望……」他無法克制地顫抖起來,以至于他握住了自己的衣角,指節雪白。
「我想……他們一直都在冤枉你……他們說你是婬賊、是惡魔、是妖怪、是讓人無法忍受的人妖……」聖吞的眼楮一直沒有看他,「他們冤枉你,是嗎?即使身體和別人不一樣,那又怎麼樣呢?你只不過是和許多害怕你的人一樣的平常人,也會作惡,當然……也會行善。」
玉崔嵬不答。
「是嗎?」聖香又問。
玉崔嵬仍然不答。
「是嗎?」聖香緩緩回頭看他。
玉崔嵬看見了一雙他從未見過的聖香的眼楮,清澈、透明、空曠、寂滅,像在他眼里有一片凌駕于莽莽紅塵之上的世界,荒蕪而充滿靈性,溫柔而色澤暗淡。聖香也同樣看見了一雙他從未見過的玉崔嵬的眼楮,那眼楮里充滿血絲,像刀刀劍劍戳刺的傷。
然後玉崔嵬說︰「是。」
這一個字答得果斷而簡潔。聖香緩緩眨了眨眼楮,「我從不信你真能作大惡……他們已經冤枉你十年,如果還因為他們加在你頭上的罪……要你死——」他說到這里停住,頓了很久,「那算什麼?」
那算什麼?
玉崔嵬無言以答。
「我想看見一些……讓人快樂的東西。」聖香索然地說,「這世上讓人快樂的東西本就不多,壞人受到懲罰、謊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贊美……我只不過想看見一些讓人快樂的事,很奇怪嗎?」他問︰「什麼叫做‘你如像他一樣,豈不更好?’」
玉崔嵬再次無言以對,多年未曾溫熱過的眼眶突然熱了起來,再次有了心潮澎湃的激動。「壞人受到懲罰、謊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贊美」,想看見這樣的事,很奇怪嗎?聖香是一個從眼到心都很澄澈的人,他並非看不穿世事的艱難,卻一直都懷著很簡單的心情,期待身邊的每個人都好。
他想看見一些讓人快樂的東西,他能為此而犧牲而努力而堅持,之所以有這種期待,也許就是因為他自己並不快樂……期待身邊每個人都好,他為此無論怎樣都甘之如飴,也許就是因為他自己經歷了那些不好的往事……
「你如像他一樣,你會比他做得更對,走得更準,」玉崔嵬說,「也活得更久。」
聖香淡淡地笑,「我一直都很期待阿宛能做些什麼,做些什麼給我看……」他轉過頭去凝視宛郁月旦離開後那些被雪淹沒的蹄印,「他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會成就可怕的事業,他會長大,變成一個完美的領袖,享受從沒有人能夠集于一身的榮耀、財富、權力、名譽。他能扶持正義,但要等到他足夠強大之後。」他的笑意從淺淡變得燦爛,「他會活很久,我……不想要那麼多。」他現在笑得很燦爛可愛了,「本少爺只想自己和親戚朋友全都快活而已,你是本少爺的朋友,而且本少爺覺得你是個好人,好人嘛——就是不該被冤枉的。」
「听到兵器聲嗎?」玉崔嵬含笑指了指東邊,「我听說‘白發’、‘天眼’帶著武當山下來的一批武林豪杰,和十一門派在汴京城外對峙,你听,大概已經動上手了。」他慢慢地道︰「雖然你只是一個人,卻無法真的做到特立獨行,除非你為世所棄……否則,還是會有許多人,因為你和我的連累,死于非命。」他柔聲問︰「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