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嘴角微揚,並不睜眼,「江湖中人多少糊涂。為父報仇和李陵宴的野心是兩檔子事,風馬牛不相及。」
「我說——如果你找到仇人,你會報仇嗎?」
「會。」
「那這麼多年了,你為什麼不去找你的仇人?」
「因為我不想為了死人活著。」南歌睜開眼楮,笑了笑,「當然如果仇人自己送上門來我還是會報仇的。」
聖香歪著頭看他,像看見了什麼稀奇的怪物。
倒是南歌詫異了,「你看著我干什麼?」
聖香瞧了他一眼,笑了笑,他依然托著下巴坐在他那富貴榮華的描金箱子上,目光卻緩緩移向馬車窗外,「我只是在想……能夠不為死人活著的人,那會是什麼樣的人……」
南歌眉頭一蹙,卻听他慢慢地接了一句︰「即使能夠不為死人活著,人也免不了……要為活人活著……」
聖香說這一句的時候眼色——如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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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露出這種眼色的時候,南歌目中有光彩微微一閃。他並非沒有這種感受,只是從不曾這樣清晰地說出口……不曾這樣宛如思慮過一千次一萬次的清晰、像經歷過無限苦難之後的掙扎——而後淡漠、看破的寂然——無悲無喜、無恨無笑。
這是聖香嗎?
「很晚了,本少爺要睡覺了。」突然聖香轉過頭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喂,你下來,床讓給本少爺睡。」
南歌這下是真的怔住了,他沒見過一個人的表情能變換得如此快,如此不留痕跡——好像剛才他看見的剎那的聖香都是錯覺,是他在做夢一樣。
「喂!下來啦!」聖香的折扇已經指到他面前,「本少爺身體虛弱,如此長途跋涉,說不定半路上就會一命嗚呼。你還不趕快下來,萬一本少爺積勞成疾,你怎麼賠我?我如果死了,就是你害的……」
南歌可沒畢秋寒那麼好糊弄,他閉上眼楮,「不讓。」
聖香眼珠子轉了轉,從袖子里模出一樣東西晃亮了,「是你不起來的。」
南歌陡然聞到一股硫磺味,睜開眼楮看他手里拿著火折子,大吃一驚,「你干什麼?」
聖香宣布︰「你不下來,我就放火燒了這張床,誰也別睡。」
「你瘋了,你會連馬車一起燒掉……」
「誰叫你不下來?如果馬車燒掉了,就是你害的。」
「馬車燒掉是小事,你自己難道就不危險?」南歌開始知道為什麼畢秋寒不坐這輛車了。
「我死了就是你害的。」聖香說,「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什麼和什麼……」南歌苦笑,瀟灑地一揮袖子下床,在地上盤膝而坐,閉目,「從今以後,你要怎樣就怎樣,南某不和你一般見識。」
「嗯……我睡了。」聖香歡呼一聲撲上床去,勝利地抱著薄衾睡去。
這人……南歌苦笑,怎麼是這樣的?
「畢賢佷,我們可是按原計劃先去洛陽?」另一輛馬車里的黑衣老者和畢秋寒自然不知道聖香車里究竟在搞什麼鬼,殺了他們的頭也猜不出聖香大少爺方才差一點放火燒了馬車。
畢秋寒藍衫提韁,在前趕馬,沉聲道︰「不,我們直下漢水,去君山洞庭湖。」
黑衣老者淡然一笑,「畢賢佷還是一樣謹慎,你從昨夜開始就把南歌人在咱們手上的事傳揚出去了吧?」
畢秋寒只要不和聖香在一起就穩重老練得多,點了點頭,他臉上不見一點驕色,「消息已經放了出去,大約五日之後便會盡人皆知。但在到達君山之前,我不想多惹麻煩,畢竟我們的目標只是李陵宴,不是別人。」
「但賢佷不是和令宮主約定在洛陽相見嗎?我們直下漢水,令宮主在洛陽可就空等了。」黑衣老者微微一笑,「賢佷一向敬重令宮主。」
除了被聖香弄得哭笑不得,畢秋寒也很少笑,此時微微一笑,「當然……翁前輩可知另一輛馬車里坐的是什麼人?」
這黑衣老者是江湖上以傳音追蹤之術出名的「追魂叟」翁老六,聞言震動,「莫非另一輛馬車上坐的是……」
畢秋寒含笑點頭,「正是。」
另一輛馬車上坐的是江湖兩大迷宮之一的碧落宮宮主?縱然翁老六已經成名三十多年也不禁變色,畢秋寒是碧落宮門下弟子已經如此了得,碧落宮宮主是什麼樣的人才可想而知,「沒想到李陵宴祭血會的事居然驚動了令宮主,碧落宮主出宮乃是三十年來的第一次。」
畢秋寒又是微微一笑,「也未必全是為了李陵宴的事。」他卻不說還為了什麼其他的事。
「君山洞庭湖會,畢賢佷和令宮主都會參加。老夫听聞白發、浮雲夫妻亦會到會,江南山莊莊主江南豐、第一簫客韓筠、歸隱江湖幾十年的老盟主南老、少林寺羅漢堂空遠禪師、武當清靜道長、‘風雪荷衣’溫公子、菱洲雙嬌、祁連四友……」翁老六感慨,「這次李陵宴招惹的人可真不少,听說那傳聞里的天下第一美人也會趕來瞧熱鬧。」
「還有個人也會來。」畢秋寒簡單地道。
「誰?」翁老六感興趣,能讓畢秋寒特意提及,必然是重要人物。
「天眼。」畢秋寒緩緩地道,「此人雖然這半年才在江湖偶爾露臉,但斷然是個人物。」他眼色沉然,「我見過他一次,‘天眼’聿修單人獨臂,做事觀察入微、見識了得,武功猶為不弱……」他沉吟了一陣,又補了一句︰「不只是不弱,甚至可稱‘高強’二字。君山之會如果他在,對付李陵宴也多些把握。」
畢秋寒從不虛言夸人,既然把「天眼」聿修說得如此杰出,必然是有他的高明之處。翁老六嘆了口氣,「不管結果如何,江湖如此盛會,百年來不會有第二次了。只是畢賢佷,」他又嘆了口氣,「老夫著實想不通你為何要把那相國公子帶在身邊。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岔子,相府豈能和我們輕易罷休?畢賢佷是主會之人,招惹這等麻煩實為不智。」
畢秋寒難得苦笑,搖了搖頭,「那位大少爺……翁前輩離他越遠越好。」他閉上眼楮揉了揉額角,「他說什麼最好莫反對,省得他做出什麼事來我們連想也想不到。」
少見畢秋寒如此無奈,翁老六哈哈一笑,「若是老夫老眼不花,似乎看見那位公子把一只兔子帶上了車。那位丞相少爺可是紈褲子弟——不知天高地厚的那一種?」
「他不只帶了一只兔子,」畢秋寒喃喃自語,「他還帶了一箱衣服——莫約有三十多套,鞋襪四雙、火爐一個、被褥錦衾,還有什麼三罐子茶葉……甚至還有兩掛風干的火腿……」
翁老六樂了,「他當是出游還是皇帝下江南?這年頭的富家少爺……」
畢秋寒一說到聖香就頭痛,「你知道他帶那火腿來干什麼嗎?」
翁老六猜測︰「下酒?」
「喂兔子……」畢秋寒申吟一聲,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搖了搖頭,「他還有個沙鍋,說要等到野外的時候釣魚煮魚湯……我實在不知該拿那大少爺怎麼辦。」
「哈哈,畢賢佷即使與強敵搏命,也少見這樣煩惱。」翁老六莞爾,「看來那大少爺果然不一般,明兒一早倒是要見識見識。」
第二日便要棄車登船,一早三輛馬車齊齊停在漢水謝娘渡渡口。天色僅僅微亮,因為南歌出獄比想象的順利,所以稍微早到了一會要等船。
「咿呀」一聲,黑衣翁老六先下了車。畢秋寒躍上車頂,四下張望了一陣,確定無事才出聲招呼︰「南兄,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