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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從今夜白 第1頁

作者︰藤萍

一皎鏡方塘菡萏秋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懶慢帶疏狂;曾批給露支風敕,累奏留雲借月章。」

遐水國位于大宋與大理之間,是一個西南小柄,國度定水。遐水國立國久遠,民風樸實,喜愛大宋的歌舞,卻具有西域人特有的豪情。遐水國中皇親貴族方有資格上場打仗,不論男女,能為國殺敵是一種無上的榮耀。

定水城邊有個很出名的清水潭,叫做「皎鏡」,那是個方圓兩里的天然湖,遐水國地勢偏西毗鄰高山,氣候微冷,少有荷花,皎鏡潭里常常開著一些不知名的小白花,模樣嬌小玲瓏,散發著淡淡的幽香,煞是好看好聞。定水城人最喜歡在皎鏡潭邊漫步,冷風料峭,寒香微微,白花姣姣,鏡潭森森,是一個讓人心曠神怡的好地方。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有人在皎鏡潭邊唱曲,聲音慵懶灑月兌,接著一群女子吃吃笑的聲音響了起來,「離離還是這麼風流倜儻,‘你是清都山水郎’?你是定水城里招惹了不知多少人芳心的花心郎!呵呵。」

唱曲的是一位衣著精致的年輕男子,說「衣著精致」絕對沒有冤枉了他——一身淡藍近白的長袍,衣袖比之尋常而寬,衣袖和下擺邊沿用白線細細繡了幾乎看不見的小碎花,極其精致講究,「花心?我哪里花心了?我對你們每一個都是一樣的好,如果我花心叫老天爺天打雷劈讓我不得好死……」他柔聲地說道。

「好了好了,我們知道、知道,別發這麼重的誓,听起來讓人心疼。」一位紅衣女子笑著掩住他的口,「信你就是,我風流倜儻的花郎離離。」

「離離,你快上台了是不是?這個……這個送給你,記得一定戴著哦。」女子群中一個白衣小泵娘怯生生地送上一個平安符,「今天你扮武將,舞刀弄槍的我好害怕。」

「衾兒的心意我會記住一輩子,我去了,你們在台下等我——可以看到一個不一樣的我,今天的戲我下了好多功夫。」藍衣男子柔聲地說,「你們每一個都對我這麼好,我誰也舍不得,所以不會這麼早死讓你擔心的。」

「花郎!」

「離離!」

身邊嬌嗔聲四起,藍衣男子一笑離去。

他是定水城曲班的台柱,藝名叫做「花離離」,本名是什麼沒有人知道。遐水國的國戲「瑤腔」,曲藝多變,甚是難唱。但開戲卻比鄰國大宋的許多徽調都好听好看,能唱瑤腔的戲子本就是一種榮耀,何況是京城曲班的台柱?花離離相貌清秀,扮男裝風采昂然扮女裝貌美俏麗,因而定水之中迷戀他的人不計其數。

「听說離離今兒個要扮個皇帝。」女子群中有人吃吃地笑道。

「皇帝?像嗎?」又有人笑了起來,「他又懶又最會耍貧嘴討人喜歡、又愛財又怕死,除了唱曲他做什麼也不行,扮皇上?」

「鴛子姐姐,雖然……雖然離離是這樣的人,但是我還是很喜歡他,所以請你……請你不要這樣說。」旁邊的衾兒小小聲地說。

皎鏡潭邊不斷地傳來男男女女的笑聲和逗趣聲,只在遠遠的一角孤獨地站著個黑衣女子。她身材頎長,腰肢縴細,一張清水臉蛋顯得素淨清白,背靠著皎鏡潭邊的樹木,她沒看潭邊嘻嘻哈哈的人群,只遠眺著潭心那層層黑藍的湖水。

「沖啊!把安南來的蠻子全部趕回湄公河下!遐水國的將士們——為國殺敵、上天不朽!為國拼死、我為精魄!永佑遐水太平!」

「為國殺敵、上天不朽!為國拼死、我為精魄!」

「沖啊——」

前幾日戰場上的廝殺聲還在她腦海中縈繞,雖然她揮刀帶領先鋒軍沖破了敵人的陣地,打亂了安南軍的陣勢使遐水取勝,但和她一起沖鋒的將士卻有一大半死在了戰場之上。他們有許多還沒有娶妻,更不必說生子,許多……都是國中棟梁,都很年輕,就那麼永遠地留在了異鄉的土地上。她解甲歸國,巡視著國內的繁榮和太平,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太平的代價,只有看見遐水更快樂、她才會覺得那些永遠不能回來的人死得值得。

「大小姐!大小姐你在這里干什麼?老爺找你呢。」背後一位老僕匆匆追來,「大小姐你武功好跑得快,我這把年紀可真追不上了。」

轉過頭來她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雖然臉色蒼白但微笑很暖,「嗯。」

她姓陸,名長釵是遐水國陸將軍的長女。遐水與安南征戰多年,她自十五歲上戰場,如今也已經四年。她一身好武功,上戰場往往領軍沖鋒,在安南國內博得了「鐵麒麟」的稱號,因為她上陣時往往身著紫色麒麟衫,安南國內對這一襲衣裳可謂觸目驚心。

她隨著老僕靜靜地往家里走,爹找她——無非是國家軍事或者需要再領一次先鋒。她沒有抱怨過什麼,但是四年了,對于那個鮮血遍布善惡不分的地方,她其實已經累了、也怕了。

「太歲茫茫,猶有歸時,我胡不歸。為桂枝關約,十年闕下,梅花夢想,半夜天涯。婪尾三杯,膠牙一標,節物依然心事非。長安市,只喧喧簫鼓,催老男兒。」路過扁街的時候只見好一群人擠在那里听曲看戲,她本沒有留意,陡然那唱曲的戲子發聲清揚︰「篝燈自理征衣,正歷亂愁腸千萬絲。想椒盤寂寞,空傳舊頌,桃符冷落,誰撰新詩。世事干忙,人生寡遂,何限春風拋路歧。身安處,且開眉一笑,何以家為……」

好一句「何限春風拋路歧」!陸長釵居然怔住,停下腳步呆呆地听著他唱。所謂「太歲茫茫」,「我胡不歸」,所謂「篝燈自理征衣,正歷亂愁腸千萬絲」……沒有人比她懂得更深刻——深刻到她一直那麼認命地以為,她這一輩子的「春風」都要拋棄在那戰場之上、血泊白骨堆中。遐水……定水再如何繁華又能怎麼樣呢?她雖然能夠感覺到國家的太平,但她自己的幸福和人生卻勢必為了別人的幸福而全部葬送了。她是女人,何嘗不愛美何嘗不溫柔,也……何嘗沒有對未來的幻想,但只因為她是「鐵麒麟」,所以就什麼都沒有。這樣公平嗎?她一直在問天問自己,縱然有了更多更多的榮譽,她也依然什麼都沒有……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在軍中她是將領是女人,在家里她是小姐是榮耀,在外人眼中她是「鐵麒麟」!在哪里她都是異類,只能看著別人打成一團,她卻不知道站在什麼樣的世界里,永遠只有孤獨一人。

台上上演的是鄰國東晉朝君王慕容沖的故事。她讀過那個故事,一個孌童起兵反叛最終成為皇帝,卻為身邊人所殺的故事。年輕貌美的慕容沖……有被凌辱的痛苦和淒慘,有戰亂之中的迷惘和掙扎,有血性的不甘和自負,有猶如飛蛾撲火的渴求權力與尊嚴,最終得到了一切卻也在得到的一瞬間失去了一切。完美的結局淒艷的故事,方才那一段小詞正是在慕容沖剛剛領軍迷惘之際所唱的,在他除了滿腔復仇之情之外第一次感到人世的滄桑和自己所追求的東西的虛無空蕩。戲台上的慕容沖就笑過那麼一次,正是在唱過這首詞的「且開眉一笑」,此後兵騎馬起,生靈涂炭。他拋棄了一切去追求那團將他燃燒殆盡的火,不復是「身安處,且開眉一笑,何以家為」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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