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地荒草——書吧的裝潢還在,門外漫畫海報色彩卻已殘缺不全,在風中瑟瑟搖擺,他走過去拍了拍那牆壁,眼前隱約浮起屋子里學生滿座,放著輕柔的音樂,孝榆無聊地趴在吧台打盹,尤雅站在她身後泡茶,碧柔負責端茶遞水,而他在地下室里睡覺的日子。那時候不覺得是幸福,不覺得那是幸福……更多的回憶翻翻滾滾突然從不知名的地方爭先恐後涌上,兩歲的孝榆、十二歲的孝榆、二十二歲的孝榆……他們吵架吵架,總是吵架,她總是大喊大叫在他身後,無論什麼時候都沒有離開,她總是追在他身後,她幫他挑女朋友,邊挑邊笑……最後的記憶是她那首千古絕唱難听得鴨子都想自殺的《生如夏花》。自從決定去坦桑尼亞,就不敢再看她的眼楮,也許她越快樂他就越恐懼,所以最終走了連道別都沒有說……那個時候,她很難過的吧?她以為他和她是最好的,他偏偏要證明她一點也不重要,跑掉了、交了很多女朋友,誰要她管他那麼多閑事?但是今天……今天終于證明她再也不管了,終于她站到別人身邊大聲罵他︰「你有病啊?」
他大概是真的有病吧?織橋背靠著牆壁望著天,他是徹底的有病,徹徹底底的有病!
「織橋!」後面追來的朗兒氣喘吁吁地踩著高跟鞋追到這里來。「為什麼要走?」她溫柔斯文的臉上流露著憤怒和不可置信的荒唐之感,「為什麼要走?他們——她和他談戀愛關你什麼事?為什麼你要走?你不是——你不是很討厭她的嗎?她不是很煩?你該恭喜她終于找到男朋友還是個很好的男朋友,你為什麼要走?你走了我算什麼?我算什麼?」
織橋頓了一頓,過了一陣終于喃喃地說︰「為什麼要走?因為我有病!我神經病……」
「你愛她吧?」朗兒淒慘地大叫起來,「因為你……因為你根本就一直都在愛她!你從頭到尾都在愛她!從來沒有愛過我!」她「啪」的一聲把她的皮包摔在地下,「我一直都是代替品,一直都是——你欠了人來照顧而找來的保姆——所以你始終不肯和我上床!」她什麼話都說了出來,「我以為是你尊重我……所以我更愛你,想不到你……想不到你……」眼淚從她眼里滾出來,她指著他的鼻子,「你是個幼稚到連自己喜歡哪一個女人都搞不清楚的蠢蛋!你看不起自己愛的女人!你有病!」
織橋驀然抬起頭看著她——朗兒沒在他面前如此失態過,如此狼狽如此滿面淚痕,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咬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不會再回去了!」說完轉身往馬路口快步走去。
織橋笑了一聲,沒說什麼,也沒有留她,他不知道是自己只能笑一聲,還是突如其來的幽默細胞發作讓他笑了一聲。靜靜地看著驟然安靜一個人也沒有的街道,他愛孝榆?是孝榆那個八婆暗戀他吧?明明是她先愛他的,為什麼每個人都覺得他們兩個無論如何就是要牽扯在一起,因為孝榆愛他,所以他不愛孝榆就是荒唐、就是對不起她、就是匪夷所思、就是人間怪事?明明是她不好、是她先愛他的!他怎麼可能……愛孝榆?她有什麼好?聒噪的母鴨子!還是很難看的一只連自知之明都沒有……
「咿呀」一聲,身後的門突然打開,織橋驀然抬頭,只見—個人從本應荒涼廢棄的屋子里走了出來,看見織橋神色不變,冷靜地點了點頭。
「尤雅?」織橋相當意外,一怔之後醒悟,剛才和朗兒的爭執尤雅肯定听見了。
四年不見,當年冷靜尊貴的男人越發散發成熟穩重的魅力,有一種昂貴的優越感,比之輕佻妖嬈的織橋更具有男人味,尤雅鎖上門,簡單地說︰「我回來看看。」
「最近怎麼樣?」織橋細細地笑了,「好像很成功?我听說你去了英國。」
尤雅不答,過了一會兒走下樓梯︰「織橋。」
「嗯哼?」織橋呵出一口氣,大白天的他卻希望有些白氣可以看見。
「喝杯酒吧。」
「行。」
兩個男人去了酒吧。
「明天你有個手術是吧?」尤雅說,手里持著酒杯,看他持杯的樣子就知道常喝。
「你倒是比我還清楚。」織橋笑笑。
「放棄吧。」尤雅說。
「什麼?」織橋怔了一怔,這還是他第一次听見別人勸他不要做手術。
「放棄吧,明天的手術。」
「不,明天是一個重要的手術。」織橋勾著嘴角,有些似笑非笑,也算有些自嘲,「我是醫生,安排定了的手術時間我不能改。」
尤雅沒再說什麼,過了一會兒呵了一口氣︰「呵——你總是看起來很冷靜。」
「這句話原封不動還給你。」織橋喝了一口酒。
「我只是不知道怎麼像孝榆那樣,」尤雅淡淡地說,「有話想也不想直說,我做不到那樣。你總是看起來比實際上冷靜,和我不一樣。」說著他也喝了口酒。
「是嗎?你也有不冷靜的時候?」織橋笑,「喂,你愛過女人嗎?」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是什麼樣的感覺?」
「沒有。」尤稚淡淡地說,「我愛過男人。」
織橋怔了一怔,失笑︰「你開玩笑嗎?」
尤雅又喝了口酒︰「我從來不開玩笑。」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神嚴肅,也很寂寥,就像酒色一樣。
「真的?」織橋開始笑,「這還真是新聞,是誰?」
尤雅不答,眼神越發寂寥地望著桌上咖啡色的桌布,看他的眼神會覺得沉寂著許多無法爆發的感情,以至于比遠古以來匯聚的種種風雲更蒼茫。
「畢畢?」織橋繼續笑,他已經有些醉眼帶笑的意思,「我猜得對不對?」
尤雅嘴角勾起一點笑,有點像冷笑,卻有很自嘲的風度,「噯。」他應了一聲,尤雅很少應得這麼和氣。
「你躲他躲得比誰都遠。」織橋繼續喝酒,「我只是隨便說的,你不必那麼快承認。」
「你比我幸運。」尤雅淡淡地說,「你愛的是個可以愛的家伙。」
「畢畢人也錯,我沒有同性戀歧視,也不反對你去追他。」織橋淡淡無聊地說,無聊得有些無力,懶懶懨懨的,「不過他和孝榆在一起了。」
「他們不是真的在一起。」尤雅的語調冷靜得不像在談論這種事的人,「孝榆不愛他,她愛你。」
「哼……嗯哼……難道你要我收了那八婆,好讓畢畢繼續做黃金單身漢?」織橋醉醉地一震,然後玩笑,「你可以直接去追他,那有什麼,我在美國見多了。」
「不,」尤雅的酒杯放回桌上,「我只是不想讓他很累。」
「畢畢?那男人深不可測,除了孝榆沒人敢把他當做女圭女圭……」
「他愛孝榆,為了孝榆他做什麼都可以。」尤雅淡淡地說,「孝榆愛你,和孝榆在一起他會很累,也很痛苦。」
織橋一笑︰「看來你對他真不錯。」
「孝榆愛你,你愛孝榆——你們兩個怎麼樣都好,不要連累別人。」
「我……」
「就是這樣。」尤雅打斷他的話,推開椅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織橋繼續喝他點的酒,他那杯酒叫做「死神」,還真是不吉利的名字。
孝榆愛你,你愛孝榆——為什麼人人都這麼說?他的手抵在額頭上,為什麼人人都這麼說?真的嗎?也許……真的吧?真的嗎?真的……吧……他雙手都支在額頭上,怎麼會愛上這個女人的?他的愛情不是應該很羅曼蒂克、很高貴、很豪華、很艷麗,最好富有傳奇色彩,怎麼會這麼窩囊的——愛上了這樣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