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眾利器的銳光中,她仍眯起眼楮看著牆頭,仿佛那里吊著她的心、她的魂,而她這一望就算被屠戮千萬次都不能改變,旁觀的人群也不禁隨著她的目光望了過去。
牆頭上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回過頭來,那瘋瘋癲癲的女子被十來支長槍刺中身上,倒在血泊里,應該是不能活了,她卻仍盡力睜著眼在人群里搜尋著什麼,她沒有找到,卻臉有喜色,過了一陣子,終于微笑著閉上了眼楮。
女瘋子!
倒霉!放火的女瘋子!
看完了一場血腥的屠戮,人群漸漸散去了,那些禁軍們忙著搜索「妖孽」也沒來理她。人群散去,就讓她靜靜地躺在那里。
她……還沒有死啊……
人群散盡之後,黑夜寒風瑟瑟,一雙手把她抱了起來,不在乎她血跡斑斑的身體,悄悄地把她帶離了那個遍地鮮血的地方。
那天眼見過屠戮的人後來想起來都覺得很奇怪,似乎少了什麼,想了許久才發覺那些槍向她刺下去的時候那女瘋子居然連叫也沒有叫一聲,而第二天一大早去看的時候她卻已經不在了。
第六章幾年離索
阿盼娥清醒的時候,耳邊吹著熟悉的曲調。
「寧願孤生死,不意哀可憐。」那曲子翻過來倒過去吹的只有這一句,睜開眼楮,吹簫人冷顏白衣,一雙眼楮烏黑如墨,正是她見過一劍殺死他朋友的那位「哥哥」。
「不要動,你傷得很重。」白衣人冷冷地說。
「他……呢?」阿盼娥努力睜大眼楮。
「他走了。」白衣人淡淡地說,簫聲停了,他一手持簫,「你好好療傷,你身上的傷雖重,但都是皮肉之傷,大概休養上三五個月,就會痊愈的。」
「君知……公子……平安嗎?他也……受傷了……」阿盼娥迷糊地說。
白衣人露出了一個鄙夷的表情,「他走了。」頓了一下,他淡淡地說︰「他沒有救你。」
阿盼娥卻松了一口氣,閉上了眼楮,嘴邊卻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
白衣人卻有些詫異,「你不恨他?」
「恨?」阿盼娥睜開眼楮奇怪地看著他,「為什麼要恨?」
「你……」白衣人語氣頓了一下,淡淡地說,「算了,你是個傻瓜。」
阿盼娥重新閉上眼楮,「嗯,我是傻瓜,只要他平安就好。」她閉目含笑睡去。
白衣人凝視著這個貌不驚人的小丫頭,「嘿」的笑了一聲,她只要那人接受她的付出就會開心了啊,她什麼都不求,自然也什麼都不會失去,無論他做了多過分的事她都不會傷心。要拋下這樣的丫頭,也需要很大的狠心吧,他本來很不齒那人,但現在卻微微有些佩服起來了。無情如此,加上他辣手傷殺大內禁軍一百三十八人,帶傷而走,他當真不做菩薩,卻要成魔了。
魔,大概在昨夜子時,他們在這丫頭身上刺下第一槍的時候,就破除了枷鎖。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
江湖渺渺,日月滔滔。
斑宗乾隆十六年,前端慧太子永璉失蹤于紫禁城牆頭,同日一瘋癲女子被處死于京城城門,血流三尺。但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是高宗乾隆二十年,天下尚為安定繁榮,除了數省水災頻繁,幾處兵戰未息之外一切無事。倒是朝中人事更迭頻頻,幾部尚書、御使、巡撫、大學土、總督調來降去,竟似無一日安寧。
朝中權高人遠,百姓之間大體無事,日子過得倒也順暢得意。
朔平府、品安坊。
「阿盼娥,我要的是書本子!什麼是書本子你還不會嗎?不是這些,這些是咱們大清康熙爺編的《康熙字典》,我要的是里頭沒有字的那種!」品安坊的寶福這幾年清瘦了許多,眉宇間帶了一些郁郁氣,但吼起人來嗓子依舊驚人。
「哦、哦。」紫衣的阿盼娥慌忙應是,「我立刻去換。」
「喂!左轉,那里是牆……」寶福的阻止還沒說完,只听「 」的一聲,捧著一大摞書被遮住視線的阿盼娥一轉身一頭撞在門框邊的牆壁上,「嘩啦」一聲書本子掉了滿地,她自己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天!」寶福一手遮住眼楮,老天派遣這麼個丫頭是來折磨他啊!「阿、盼、娥!」他咬牙切齒地吼。
「我不是故意的。」阿盼娥直覺地說。
寶福一口氣被她哽在咽喉中,看著那坐在書堆里仍然兩眼迷茫的丫頭,突然嘆了口氣,「算了算了,你下去吧,這些東西我來收拾。」
阿盼娥已經一本一本地把書本子又摞了起來,聞言燦爛地一笑,「阿盼娥是領工錢的,所以一定要干活。」仔細地看清楚門的方向,她小心翼翼地抱著那些書走了出去。
這個——傻丫頭!寶福嘆了口氣,自從四年前受了那場重傷,眼楮似乎不怎麼好使,許多東西似乎看不清楚,大夫說是那時候被砸到了頭又流血過多的後遺癥,調養來調養去都不見好。他的眼神黯然,小姐自四年前一去就不曾回來,不知是生是死,問這丫頭,她也只會笑顏燦爛地說小姐要她先回來等他,卻也沒有說他什麼時候回來。問救回這丫頭的「孤生簫」賀孤生賀公子,那賀公子冷眉冷言的,說來說去也只是淡淡的一句︰「他走了。」四年了,品安坊依舊鼎盛興旺,但那個靈魂般的菩薩「女子」卻已經消失得很久很久了。
阿盼娥是個死心的丫頭,「小姐」啊「小姐」,你撂下一句話要她等你,她真的會等你一輩子,而且她——不求任何東西,只因為是你要求的,她就做得那麼開心。寶福又嘆了一口氣,心情再度黯然,那皇宮啊,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他真的後悔、遺恨當年逼他回去看額娘,早知道是這樣慘烈的結果,與其如今活得這般辛苦,不如他在九歲那年便死了。
窗外悠悠的簫聲揚起,「極浦一別後,江湖悵望多。相忘誰先忘,傾國是故國……」寶福嘴角揚起微微的一點笑,這四年來至少有賀孤生照應著品安坊和那丫頭,雖然大家心里都不安定,但至少日子過得還算平坦,也沒有大風大浪,就這麼過去了。
阿盼娥抱著書籍往品安坊的書庫走去,賀孤生就坐在院子中君知那間沒有門的房子的屋檐上吹簫,寶福在房間里打算盤。五月的日光悠悠淡淡,鳥鳴和蟲鳴一起在枝頭,阿盼娥的腳步由近而遠,伴著她哼的賀孤生的旋律,「寧願菇生絲,不一袋可憐……」她也不知她唱錯詞了。
日子就仿佛這腳下踩的日光那麼淡而簡單,間或有吳媽的幾聲尖叫,嘮嘮叨叨說阿盼娥今天的萊買錯了。
生活,原本可以淡若如此,如果心是快樂的,那麼什麼樣的日子都是快樂的。只怕心里充滿恨,那怎麼樣的日子都不會快樂。五月的薰風拂哭了楊柳,紛紛揚下許多楊花,帶起一個人青色的衣袖,他站在遠遠的側房屋頂的柳樹之後,誰也看不見他,只是看他落腳的枝于上摩擦的痕跡,就知道他常來,是個時常的偷窺客。
「極浦一別後,江湖悵望多。相忘誰先忘,傾國是故國。」他的嘴角微微一挑,低聲道︰「相忘?相忘……」
破了誓、立下心,去憎恨去報復那些曾經加築在他身上的痛苦,四年來,他做到了,只是破身為魔的他再也沒有資格踏進這個房屋,再也沒有資格用那種溫柔去微笑。他當年選擇離她而去,即使她被刀槍加身也不曾回頭,如今……又怎麼有力走進這里?相忘……也許人背負了太多的恨化為魔之後,對于所牽扯的東西的最好的結局,就是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