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的男子一笑,「十年風月都如酒,何必多言采蓮舟?南某人答應過你什麼,難道時日久了試眉你自己忘了?」他說著,自堂下一個倒躍上了二樓回廊之外,接著左足在百桃堂花燈的垂絲上一纏一個借力,片刻之間已然人在三樓回欄之外,並與欄內的施試眉隔著堂內空間相望。她在東頭欄內,他在西頭欄外。
堂下一陣寂靜,又陡然轟然一片喝彩,姑娘們望著這人的目光都不相同了。此人風采盎然武功高強,誠然是最易傾倒女人心的男人,尤其他疊聲喚著「試眉試眉」時,那種豪情真讓人為之心魂俱醉。
施試眉也似痴了,過了好一陣,她展顏微微一笑,怔怔看著對面意氣飛揚的男子,那一剎那真好似時光倒流十年,回到她初見這名男子的時候。他那時的瀟灑,與此時一模一樣。連那看著她的火熱眼神都和當年一樣,突然無端地眼圈一熱,一滴眼淚溢出眼眶,她已多年沒有哭過,此刻卻流下了一滴眼淚,難道十年斟酒獨飲,畢竟還有人是記著她的嗎?答應過她的事……也有人會當真?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記住任何承諾,何況都已過了十年。
一只手拭去了她流下的眼淚,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對面欄桿躍了過來,不帶一點風聲,「十年前的你可是從來不哭的。」他低低地笑,「試眉試眉,你的傲骨、你的風度在哪里?」
她已然無法掩飾她的酸楚,眼淚落下,緊緊握住他的手,微微閉上眼楮,「歌……」她喃喃地說,「東風無盡時,北雁總相思。一舟南歌子……」
「采蓮酬西施。」那人一手攬著她的腰自欄外翻人了欄內,「一首打油詩,你還記得。」
施試眉微笑,柔聲說︰「你不也記得?」
那人揚眉,眼神好亮,「關于你的事,南某人是不會忘的。」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吻了她的額角,一笑道︰「只怕你忘了我。」
施試眉閉目,她自不在乎這一吻,但是深愛而以為永生不會相見的人吻的,也讓她臉頰紅暈,睜開眼楮正想說句什麼,眼角余光一掃,陡然與一道視線交觸而過。
樓下圍觀的眾人之中,聿修背門而立,他抿唇肅容,和大家一起抬著頭看著三樓旖旎的場面——百桃堂眉娘被等候多年的情人擁抱印下深情一吻。他為什麼又來了?這時可不是晚上無事,他應該是有職責在身的吧?總跑她百桃堂縱然他有千萬條理由也難逃旁人悠悠之口,難道又是為了辦案?要問她昨日的事?她有些歉然,昨夜他陪她喝酒的時候,有那麼一剎她心存挑逗,也許是因為她太寂寞。她挑得聿修的心亂,她自己知道,可是她今日卻在這里和情人擁吻……不過聿修理智過人,他應該是能夠理解的吧?
「試眉?」這名抱著她的男子叫做「南歌」,當是江湖隱士高人之一。十年前她身為采蓮舟歌妓曾與南歌相會于西湖,那時候他瀟灑不羈,她明艷過人,正值韓筠離她而去的傷心之際,是他一陣朗笑淡了她的心傷。一夜緣也曾許下終身之諾,他第二日就離開,她也從未相信過他要伴她終老的承諾。但十年之後他居然真的來了,怎能不讓她辛酸茹苦一時並發?他是灑月兌浪子逍遙自在,而她這十年過得何其艱難、何其寂寥,又有誰知道?「在想什麼?」他發現她的分神,掃了一眼人群中的聿修,哈哈一笑,低聲問︰「你的新客?」
她微微一震,嘆了一聲。
「我要趕走他嗎?」南歌抱著她退了幾步從欄桿上離開,不再讓人看見他們兩個的纏綿。
「不,能見你一面我已經很滿足,他是……不相干的人。」施試眉抬頭柔聲道,「是個查案子的朝官,為了昨夜羽觴樓的事。」
南歌微微一笑,「那麼就饒過他一次,下次再這麼看著我的女人,我打得他滿地找牙!」
他的武功可能不弱于你……她不知為何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頓了一頓,她輕聲問︰「他……怎麼惹了你?」
「他看起來很不滿意我們兩個在一起。」南歌笑了笑,「我不好說他嫉妒我,但他顯然……」他在施試眉頰邊輕輕一吻,「顯然很關心你。」
她的心頭又是微微一震,一陣犯罪感油然而生,聿修聿修,那麼認真的男人,她也許鑄成了什麼不可饒恕的大錯。她不該挑逗他,不該因為他那麼清醒理智就放縱自己挑逗他心動,她也許是因為好勝、也許是因為寂寞,可是他……總是太認真了。他也許會像對待澹月那件事那樣牢牢記著永遠不能釋懷,然後勉強自己冷漠對待。對于自己的感情而言,他絕對是個冥頑不靈的笨蛋。
「你的心亂了。」南歌低低地笑,「為了誰?」
***
聿修今日不是來查案的,他一大清早再次去了柳家巷子,回來的時候不知不覺繞了路回來,自百桃堂外走過的時候便听見南歌那一聲朗笑。听他那一聲「試眉試眉」,不知為何心頭一震,他跟著人群走人堂內,抬頭看見她和他隔欄的對視,還有她那一滴眼淚。
說不清看見南歌把施試眉一把抱起走人三樓回廊深處的時候,他心里是什麼滋味,他只是不能收回目光,就這麼站著看著。心頭清明知道自己應該走,這里發生的事全然不干他任何事,但是就是仿佛生了根似的站著,耳邊微微響起一句俏然的笑語︰「你喜歡我嗎?」
眉娘眉娘,原來你也有讓你不能拒絕的男人。他突然覺得嘴里微微發苦,既然你沒有忘了他,為什麼你要請我喝酒?為什麼你要問我喜不喜歡你?為什麼當我騙了你的時候,你眼里的神色是受傷?一切只是因為你好勝容不得漠視嗎?
「他是不相干的人。」她說的話,不幸的是他耳力頗佳,偏偏就是听見了。
他長長吸了一口氣,默然轉身準備出門,心里一片煩躁,說不清是怨是怒,只想遠遠離開這個地方,越快越好,最好永遠不必踏人此地一步。
「中丞大人……」紅荑看著他轉身就走,昨夜原本有些怨他無情,但此刻卻有一分歉然,見他打算離開,她追上一步,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聿修回頭,淡淡地問︰「什麼事?」
紅荑反而自己呆了一呆,過了一陣才低聲問︰「你是來找眉娘的嗎?」
聿修閉嘴默然,緩緩吐出一口氣,「我不知道。」
紅荑一征,心里陡然生起一陣憐惜,這個冰冷理智的男人其實也許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冷漠,也許其實他……她還沒理清自己的思緒,突然見聿修的神色變了。
他突然牢牢盯著她背後的一樣東西,那一雙冷靜清澈的眼楮驟然犀利,紅荑被他駭了一跳,驀然回頭,卻見背後並沒有什麼出奇的東西,茫然再看了聿修一眼,才知他盯著她背後二樓的一面八卦銅鏡。
那鏡子是闢邪用的裝飾,有什麼好看的?紅荑茫然看著那面鏡子,有什麼值得聿修炯炯地盯著它看?銅鏡里映出眉娘在三樓的房門,那是因為它和三樓的八卦鏡對應,掛銅鏡的時候就已設定好的。之所以兩鏡相對,是眉娘一時興起,因為這樣她一出門就可以從三樓的銅鏡瞧見底樓的大門,如此而已,「有什麼不對的麼?」她小心翼翼地問。
聿修肅然不答,仿佛在考慮著什麼極嚴重的問題,過了好一陣子,他掉頭而去,居然沒有回答紅荑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