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能理解眉娘,那該有多好?紅荑默默地跟著施試眉往小樓走去。百桃堂本就是眾目睽睽之所,麻煩日日不斷,今日又扯上了當朝御史中丞大人,眉娘眼中的倦意又要添上三分了,她一直刻意避免和官府往來,避到今日終是避不過去了。
施試眉走人小樓悅客堂,里頭負手站著的正是剛才進門的那位男子,背影頎長而微顯瘦弱,書卷氣甚濃。試眉倚門淺笑︰「中丞大人,我百桃堂氣度如何?大人貴為從三品重臣,人我百桃堂,施試眉甚感榮幸。」
「堂堂正氣。」負手背她而立的男子答道,聲音清越,沒有她想象的低沉,卻顯得頗為年輕,比他的氣質要稍微「脆」了一些。
施試眉揮手要紅荑敬茶,慢慢走到悅客堂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大人微服到此,可是我百桃堂有什麼違法犯忌、窩藏逃犯、欠繳官稅或是殺人放火的事兒?」她盈盈淺笑,「若是有,大人不妨直說。」
舊衣男子緩緩回身,施試眉低眉的瞬間已經看清,這男子容貌文秀如女子,看似文弱縴瘦,但全身透著一股正烈之氣。她很少見正氣的人物,自詡正氣的人往往鄙夷青樓.而真正正氣的人往往死得很早,有這等正氣的人……她並不特別欣賞,但是她有敬意。如果有酒,她會自斟一杯以慶幸自己見到了聖人。
「百桃堂並未犯法。」那舊衣男子抱拳以禮,居然自己泰然在椅子上坐下。這讓她有點吃驚,她並未邀坐,她也從來不喜歡和人對坐。只听他道︰「聿修听聞百桃堂內試眉姑娘芳名遠播,今日私服而來井非為了公事,只是想見姑娘一面而已。」
施試眉驚訝,她倦倦地支頷,定定地看著這個自稱「聿修」的朝官他整襟正坐.毫不回避地讓她這麼看著,只是目光並不與她交匯。
餅了一陣子,施試眉悠悠地嘆了口氣,「若是十年之前,有如此男子說要見我,我會高興的。」言下似有遺撼,她又道︰「即便不是出于真心想見。」
聿修微微一笑,還未說話,試眉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既然不是為了公事,施試眉也就懶稱‘大人’二字。在聿公子眼中只怕是紅顏如白骨、傾城如糞土,施試眉縱然貌若天仙,公子也是當做無鹽。」她淡淡一笑,「何況如今人老珠黃,早已不施脂粉,公子猶言聞名而來,不是讓施試眉徒生傷感?」
聿修這才看了她一眼,他方才一直沒有正眼看她,「不錯,姑娘所言甚是.聿修所言不實,有此向姑娘道歉了。」
施試眉以衣袖輕拂落于衣裳上的檀香飛灰,似作不聞,也似她听見了只是倦于回答。由此人三兩句話她就清楚,這是個性情謹慎、極度認真的男人。她不欣賞這種人,有些怕了這些人的認真。有些事太認真的話,特別容易受傷害。她也認真過,不過如今早已忘了對一件事或一個人認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聿修因私事造訪,以官職相邀,實是形勢所迫、逼于無奈。」聿修繼續道,「在下有一友人,重傷垂危,他傾慕姑娘芳名多年,臨死之前想見姑娘一面以圓多年夙願。不知姑娘是否允可?」
施試眉悠悠一嘆,看了他一眼,「我若說不答應,聿修公子可會綁了我去?」她開著玩笑,听聞到別人的生死痴情,她依然玩笑,而且玩笑得有點惡意。
聿修淡淡地道︰「姑娘若是不願意,聿修不會強求。但是……」他的態度一直都很認真,明知施試眉在玩笑,他仍答得認真,「恐怕會有他人下手,當真綁了姑娘前去。」
施試眉盈盈淺笑,「如此說,我還是跟隨聿修公子前去,比較安全了?」她緩緩負袖站起,在堂內轉了一圈,抬頭看窗外空中的烏雲,好似快要下雨了。
「那個人……」她輕聲說,「是十年前……見過我的吧?」
她的語調悠悠,聿修謹慎的眼神微微浮動了一下,「我不知道。」
施試眉仿佛沒有听見他的回答,微微嘆了一聲「仍然叫我姑娘的,也只有十年前的故人了。」
聿修閉上了眼楮,仍然不答。
突然他听到她笑了,「你好像很不喜歡听嘆氣。」
聿修微微整起了眉頭,他淡淡地答︰「每個人都有些不喜歡的事情。」
施試眉回身看了一眼聿修手腕上的痴情環,沒再說什麼,只是自發髻上拔下木梳梳了幾下散發,「錦繡鴛鴦衾,富貴芙蓉鳥。只道是暖被井榻睡鴛鴦,碧蓮塘里長並蒂,怎知它玉簪橫里打芙蓉,相思林里一場空。你怨我清淚長流不知功名利祿那個消磨多少風骨,我哭你薄情到底終是金玉滿堂那個勝我十分音容。又或是、我一生情赴你生死火,淚淚為君傷奈何。終古是痴情女子負心漢,縱金環能鎖千鐘血,亦不見綠柳樓頭總空空?」她漫聲這麼隨意地唱著。紅荑端了茶上來,听到後有些錯愕,眉娘……已經好多年沒有唱過曲了。
紅荑把茶端到門口,正好听見那位中丞大人淡淡地贊了一句︰「試眉姑娘好才華,自度之曲、出口成章。」
「大人請用茶。」紅荑把茶水端了過去,心下對這位無甚表情的男子有了些許好感——他似乎听得懂眉娘的曲,至少他知道眉娘的才華,不像那些附庸風雅的士大夫們,只看得到眉娘的倦意。
施試眉只是那麼倦倦地笑著,「聿修公子也好才華,施試眉似是輸了公子一等。」
紅荑愕然不解,這兩個人在悅客堂里斗法不成?她知道眉娘自負成性,一世傲骨,能讓眉娘說出「輸了」二字.可真是千難萬難。
聿修淡淡地回答︰「不,姑娘所言確是,只是……」他微微一頓,「只是聿修……」
「叫我眉娘吧。」施試眉打斷了他的話,仍是那樣倦倦地笑,「我隨你去見人。」
聿修看了她一眼.眼神甚是奇異,「如此……謝過姑娘了。」
紅荑自是渾然不解,不知這兩個人在打什麼啞謎。原來,剛才施試眉于不經意之間突然唱出「終古是痴情女子負心漢,縱金環能鎖千鐘血,亦不見綠柳樓頭總空空?」那是她串唱了痴情環的寓意聿修居然一點神色不變,這讓她有些開始欣賞起這個人來了。人有痛苦之事自是難免,但只能于不使掛懷之時全然不掛懷,那就需要極清醒的神志和極強韌的毅力。
施試眉自認做不到,她只是個很普通的女人,普通得甚至覺得沉浸在傷感里很有情調.她也不討厭傷感的感覺.偶爾也會就著那感覺下酒,自悲自樂。她看得破痴情,卻做不到無情,因為她更是個很纏綿的女人。而這個男子,他顯然毫無情調,他不能欣賞和享受傷感,因為他太認真。他不可能豁達,但是他用無上的毅力和忍耐,用他的清醒和理智非常「笨拙」地處理他過往的傷痕。
真是個……天真的男人。施試眉釋然淺笑,她不怕隨著他走,這個人對于他所做的任何事都會負擔責任,只要他說了要她跟著他走,他就會認真謹慎地保護她周全——除非他死!她看得很清楚,聿修——就是這樣的人。
***
百桃堂外,施試眉隨聿修上了馬車。
「城郊流杯亭」他簡單地說。
車夫的目光仍留在施試眉身上沒有轉回來。百桃堂的眉娘呀,見了她才知什麼是見則傾城的女人,即使是不懂什麼叫「繾倦」的販夫走卒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