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亂想、胡思亂想,書雪又有些安心,少爺這回可以睡得安穩一些,不會有人驚擾了他。突然之間,他注意到了燈光下的某一些東西很不尋常,是什麼?什麼東西給他很不對勁的感覺?書雪凝視了很久,到底是什麼?
看了很久,他突然全身一震,書雪震驚之極地伸出手指,指著容隱的頭發,忘形地大叫,「少爺!」
容隱被他一驚而醒,緩緩抬起頭,他眉頭一蹙,冷冷地道︰「什麼事大驚小敝?」
書雪眼楮瞪得大大的,他驚恐之極的指著容隱的頭發,「頭發——怎麼會這樣?」
容隱皺眉,「什麼頭發?」
書雪呆了一呆,突然道,「我去取鏡子,少爺,你等一等!」
頭發?容隱慢慢拉過自己綰好的頭發,怎麼了?書雪在發什麼瘋?
他沒有理睬書雪的緊張兮兮,繼續看他的公文。
一會兒,書雪拿著銅鏡奔了回來,看見容隱依然如故,他又呆了一呆,忍不住大叫,「少爺,你還看!你看你自己!你的頭發!」他把銅鏡對準容隱,「你的頭發——白了!」
容隱終于看了鏡子一眼,微微一震,他終于知道書雪在震驚什麼。
——他的頭發——白了好幾睫。不過夾雜在烏發里,一時還瞧不出來,如果不是在這樣的燈光下,也許還看不出來。
頭發——在他還沒有注意的時候,已經白了!容隱想起在梅嶺遇見姑射的時候,她正對著流水照她自己的頭發,想必,她就是在那個時候發覺頭發白了。他還要求她不要再讓頭發白了,可笑的是,他自己的頭發,在他絲毫沒有注意的時候,也已經白了。
原來頭發要白,是這麼容易的事情,絲毫由不得人做主,一下子,也許是幾天,青絲就成了白發。容隱凝視了鏡子一陣,居然淡淡地道︰「頭發遲早都是要白的,有什麼好大驚小敝的。」
書雪倒抽一口涼氣,失聲道︰「少爺!」
容隱轉頭不再看鏡子,繼續看他的公文。
「少爺!」書雪忍無可忍,沖過去一把奪過了那一卷公文。他幾乎要哭了,可是少爺還滿不在乎,「你才幾歲?你于什麼這樣對待你自己,把頭發弄白了還不罷休?少爺!算書雪求你。」書雪「砰」的一聲跪在地上,給容隱磕頭,「砰砰」之聲不絕,「你饒了你自己好不好?我去找姑射姑娘回來!你不要做官了!不要做官了!這朝廷這大宋是死是活,又關少爺你什麼事?你干什麼——費心盡力的,就為了它?它有什麼好?它有對少爺你好過嗎?他們——他們只會要求你做這個做那個,誰來關心你的死活?關心你的人只有姑射姑娘,你又把她趕走了!我知道你想她,想到連頭發都白了!少爺,算了吧,你也走吧!則寧少爺被皇上發配到了涿州,連上玄少爺、配天小姐都走了,你為什麼還要留下來?」
容隱目中有淚,他扶起書雪,拍了拍書雪身上的塵土,看著他額頭磕出來的血,黯然無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不是還有你關心我嗎?」
書雪搖頭,拼命搖頭,「那不同的!不同的!我去找姑射姑娘!我現在就去!少爺,你的頭發不要再白了,好不好?」他已經——哭了——
「你姑射姑娘的頭發——也已經——白啦!」容隱談淡地自嘲,你的頭發不要再白了,他也說過同樣的話,用比書雪更痛苦的心情。「你找她來做什麼?她不會留下的。」
「姑娘的頭發——也白了?」書雪呆若木雞,「少爺,我不懂,你們兩個在做什麼?為什麼要弄成這樣?你們兩個,都還這麼年輕——」
容隱搖了搖頭,慢慢地道︰「你不明白,因為,你的少爺,我,坐在這樣的位置上,我明明知道有些事如果不去做,這世上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要征戰流血,客死異鄉。」他黯然,「你只看到你家少爺辛苦,你想沒有想過,如果我撒手不管,這世上有多少女子要和她們的丈夫或者情郎分離?會有多少人痛苦?多少人傷心?多少人流淚?又有多少人要白了頭發?」他凝視著書雪,「你忍心嗎?」
書雪搖頭,他什麼也不能說,他只會哭。
「姑射她——明白我的意思,所以她不強求我,我也不強求她。」容隱居然淡淡地笑了,「她知道如果我不做這些永遠不會安心,我也知道她離開了江湖就不能活,我們相知,只是不能相守,這已經比很多人都幸運多了。」
「可是少爺的頭發,還是白了——」書雪哽咽。
容隱一笑,從書雪手里接過文書,繼續看了下去,在看之前,他慢慢地道︰「江上月明胡雁過,淮南木落楚山多。寄身且喜滄州近,顧影無如白發何。」
泵娘喜歡的,是這樣的少爺;少爺喜歡的,是那樣的姑娘。他們都不需要對方為自己犧牲,因為他和她都相信自己有足夠強,可以獨自面對所有的風浪,心中的相知,或許不夠抵消分離的痛苦,但是,無論如何,都給予希望,希望有一天,可以——破鏡重圓——
書雪坐在容隱旁邊,哭得昏天暗地,哭得不知道他自己是誰,如果在破鏡重圓之前,少爺累死了,那姑娘怎麼辦?或者少爺等到那一天,姑娘卻已經嫁給別人,那少爺又怎麼辦?
破鏡——重圓——是多麼渺茫的希望啊!渺茫得只像一個心願,一個不能實現的心願。
屋外,有一個白色的人影。
听著屋內人的對話,她只能把手指塞入口中,緊緊地咬住自己的手指,以免自己哭出聲音。她不斷地在發抖,單薄得像一只秋風里的蟬。
用力地咬著,她把自己的手咬出血來,可是還是不能阻止喉嚨中的嗚咽,終于,她伏在容隱的窗外放聲而哭。
窗戶,被推開了。
推窗的是一只修長蒼白的手,推窗的人隔著窗戶,把窗外人緊緊地摟在懷里,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輕輕撫模著她鬢邊的白發。
「你——你——」姑射抬起淚痕滿面的臉,她也伸出手,用指尖輕觸著容隱新增的白發,心中縱有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容隱看著她,她頭上的白發更多了,在她容顏秀麗的臉上,那白發,顯得刺眼奪目。「怎麼了?」他問,竟然顯得渾若無事,淡淡地道︰「別哭。」
泵射痴痴地看著他的白發,慢慢地從懷里拿出一件東西,「我來還這個——我不是——故意要來——」她的聲音哽住,過了一會兒,她才說,「我不知道它是皇上的信物,今天看見上面有宮廷的篆文,就立刻來還你……可是……我不知道……你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她看著容隱憔悴的神色、變白的頭發,顫聲問,「你不是說,叫我的頭發不要再白了,你怎麼可以——自己做不到?」
容隱接過靈犀玉佩,緊緊地握在手里,他目不轉楮地看著姑射,慢慢地道︰「白頭鴛鴦,有什麼不好?你的頭發白了,我的也白了,那才公平,是不是?」
泵射忍不住破涕為笑,卻又是滿臉的眼淚,「我說不過你……你不要用這種話來狡辯……」
「姑射,」容隱輕輕抬起她的頭,低低地道︰「今天我不趕你走,我想問你一句話。」
泵射點頭,她說不出話來。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可以等到不再打仗的一天,你願意等我,和我——破鏡重圓嗎?」容隱問,聲音也有些顫抖了,「我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