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也看不出是個妖艷而剛烈的女子。
「她好會騙人,大哥,你看,你說的,一點也不像畫里的她。」常寶紋道。
「昔日江湖之中有個千面娘子,易容之術絕高,化身千萬,我看無射只怕有過之而無不及。」宛容玉帛冷冷地道,「她天生是個騙人騙鬼的胚子。」
「你為什麼總要這樣說她?她地下有知,心里也不會高興的。」常寶紋忍不住道。
宛容玉帛慢慢地道,「她若听得不高興,便可以來找我,為什麼她做鬼這麼多年,卻從來……從來不曾來找我?從來——不曾入夢?梅中未必留新鬼,夢里何嘗有故人。青衣,你這兩句做得很好。」他抬頭望了一眼天,語氣悠悠神色悠悠,「梅花——是太干淨了,配不上她。」
常寶紋剛要開口,既然是梅花太干淨了,為何會是梅花配不上她?那該是她配不上梅花才是。
但一直未開口靜听的段青衣低低地重復了一遍,「梅花太干淨了,配不上她。」
不知為何,這句簡簡單單的話,被重復了兩遍之後,卻分外生出了一股別樣滋味,讓常寶紋怔怔地也重復了一遍,「是——梅花配不上她——」
在她低語的時候,宛容玉帛已站起身來,梅瓣帶著幽幽的梅香被他抖落一身一袖,隨著風輕輕地蹁躚。
他就這樣走開了去,常寶紋知道,他不會回頭。
段青衣看著宛容玉帛離開,慢慢地道,「你有沒有發覺,大哥也像梅花,沒有特別妖艷的火,是燒不起來的。鐘無射是那一種毒火,而你不是。」
常寶紋苦澀地笑了笑,「是不是因為不是毒火,所以無法刻骨銘心?」
段青衣忽地一笑,「刻骨銘心不適合你,你不是歷過滄桑的女人,也不是冷淡多情的大哥。」
「那麼——什麼適合我?」常寶紋微微紅了臉,悄聲問。
「當然是這個青頭青腦的愣頭青了。」有人長長地打了個哈欠,睡眼朦朧地道。
段青衣與常寶紋大吃一驚,急忙分開,躍起身,只見顏非不知何時已睡在他們頭頂的樹枝上,此刻舒服地翻了翻身,仍自言自語含糊地道︰「大哥說——」
「大哥說什麼?」常寶紋俏臉飛紅,急于擺月兌剛才的窘境。
「說三個月後,我們就要對璇璣教動手了,你們如果有什麼適合你適合我的悄悄話,不如乘這三個月的機會快快說了,否則機會失去,俏郎君,美嬌娘沒個濃情蜜意,多麼可惜。」顏非嘿嘿一笑,陡然自樹稍拔起,直撲那邊的林海,躲避惱羞成怒兩公婆的追殺。
梅林之中仍可隱約听見常寶紋的尖叫︰「該死的顏非,你快給我下來!」
「呵呵……」顏非調侃的笑聲遠遠回蕩。
罷才梅林之中的優雅與哀傷蕩然無存,變得生氣起來。
但熱鬧的永遠是那一邊,就像這一邊,這一個人永遠是寂寞的一樣。
無射——
宛容玉帛在緩步走回鸚鵡樓的途中停下,伸手接住了天上零落的一點飄雪。那雪很冷,落在他的指尖卻不融化,他的手也很冷,他的心更冷,冷過這一天的梅,這一天的雪,這一地的冰。
無射——
等我為你報了仇,我陪著你去好不好?這人間太冷——太冷——
宛容玉帛放下了握雪的手,閉了閉眼楮,緊緊用雙手抱住自己,像一個久經寒苦的人,再也經不起那樣的風霜。
如果留在人間要經歷這樣的冷,我要那一團妖火!妖火也好,毒火也好,無射無射,我的堅強是假的,我的冷漠是假的,從始至終,我從來不曾是冰,只是水,只是水而已。沒有你這一把妖火毒火,在這樣冷的天氣,我不會沸騰,只會結冰。
冷風吹來,未知覺的淚已在頰上成冰。
滅教
璇璣教自立教初起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大劫!璇璣教上下震動。
石橋冰封,風霜彌雪。
橋上一個身著五色彩衣的人負手望天。
地上一張張揉皺的紙條,在天寒地凍的時節被風吹得嘩嘩亂翻,像煞一群蒼白的幽靈,在彩衣人腳下涌動。
紙上各各有字,寫的是「十月十八柳州分壇被破,壇主被殺」、「十月三十,古月塘,本教護法十二金尊十人被擒,兩人被殺」、「十一月六日,洛陽分壇告破」「十一月十七,宛容玉帛率眾直入長離谷璇璣峽」……
最後一張,握在彩衣人手中,寫的是「十二月三,宛容玉帛破藍黑紅白四色防兵,直通璇璣教璇璣堂」。
彩衣人木無表情地說了一句︰「宛容玉帛!」他左手本抓著一只信鴿,突地「啪」的一聲那信鴿被擲出去三丈有余,腦骨碎裂,登時斃命。
而地上翻滾的紙片驀地停止了翻滾,只是被風吹得直響,仔細一看,卻是十數支鴿羽透紙而過,沒入冰稜,把紙條齊唰唰釘在了地上。
「宛容玉帛!」彩衣人突地厲嘯一聲。嘯聲裂風破雪,像極了怨鬼的哭號!彩衣人厲嘯聲中,身形一閃一晃,疾撲而去。
而在他適才站立的地方,石板歪斜,冰枝破裂,河上的冰也龜裂碎開,冰上的鴿羽紙條通通在「咯——啦」的碎裂聲中沒入河水,不復可見。讓人駭然他的內力之高,怨毒之深,內力聚于足下竟引發這樣驚人的後果!
他自然便是璇璣教教主蘇蕙——他與十六國制作璇璣圖的人同名,叫做蘇蕙,這也是他為什麼瘋狂迷戀這張璇璣錦圖的原因之一。
他已兵敗如山倒,宛容玉帛的拼死之心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路上勢如破竹,無人可以抵擋他那一股哀極心死的怨恨,誰阻礙了他,誰便死!
璇璣教落得步步敗退滿堂盡輸,便是因為蘇蕙遠遠沒想到,宛容玉帛竟是真的愛著那個女人的!那個愛是真的!所以那個恨也是真的!恨,是恨到肌膚骨骸,恨絕天涯水湄,恨盡了紅塵,也恨斷了白骨!
蘇蕙自石橋疾奔回他的臥房,急急找出了一張東西,細細折好,放入懷中。
他剛剛做好這一切,只听得門外殿堂人聲漸響,乒乓破門之聲不絕于耳,他知道宛容玉帛來了。
蘇蕙並沒有逃,反而嘴角噙著一絲詭異的冷笑,像要落入網中的並不是他自己,而是宛容玉帛本人。按了按懷中的紙條,蘇蕙拉開門,昂首大步走了出去。
—切的關鍵,顯然在那一張紙條,只可惜,除了蘇蕙,誰也不知道那紙條之上,究竟盛承著什麼秘密。
宛容玉帛攻入璇璣教的正殿,除了教眾逃得一千二淨的樓宇和幾個血流滿地的傷兵之外,竟是空空蕩蕩的。
四處掛滿了璇璣圖,黑的紅的,各色的繡絲懸垂飛揚,又令這里像個蜘蛛洞,說不出的令人厭惡作嘔。
蘇蕙迷戀璇璣圖的程度由此可見一斑,莫怪他會為了一張古錦而要鐘無射接近宛容玉帛,謀物害命。
宛容玉帛站在殿心,眼楮眨也不眨地盯著正對面牆上的一副巨大的刺繡五彩的璇璣圖,那旋轉的字跡,斑斕的顏色——他這一生的荒唐不幸,這一生之所以完全變了模樣,全是因為這一幅錦圖!
這僅僅是一幅痴心女子織給丈夫的贈物,八百四十一字,二百余首詩而已。為什麼蘇蕙會為它瘋狂?僅僅是與那古時的女子同名麼?抑或是,有著另一段故事?宛容玉帛把目光自錦鍛上移開,故事,故事,每個人都有著故事,他自己的故事,自這璇璣圖而始,如今,也要自這璇璣圖而終。
一張何其無辜的錦緞,卻系著他一生的悲哀——與怨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