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你來憐憫我。」話語冰冷。他又來做什麼?不願看進他眼里的焦急,那只是他一貫的溫柔方式,他對每個人都溫柔。
如果他只能這樣,那她總可以選擇不要再面對他此般的情意吧?
棒著薄薄衣袖,她隱約感覺到在手臂上的、他手指的觸感,不知怎地,竟憶起昨日那僧人的溫度。
從昨夜開始,她已真正的、真正的推開他了……吧。
心湖泛起一圈悲哀的漣漪。若能死在他面前,也算是解月兌。
她抬頭,見到褐袍青年正專注地看向他們,眼里情緒無從分辨。眼睫一垂,再抬首,心中已有計較。
「你先和我離開這兒再說——紫?!」姚黃低語仍未罷,卻一聲驚呼。眼前女子袖一揚,指掌之間一排銀針竟已刺向自己肩頭!
預期中的刺痛並未落下,取而代之的盡桃君一聲喝斥︰「執迷不悟的妖孽!看來饒你不得!」虎虎生風的桃木劍仿佛添了翅,直指魏紫。
「桃君!」驚見魏紫並不閃躲,頓時恍然大悟。姚黃心神俱裂,慌忙拉過魏紫,兩人跌撞至石牆下。桃木劍擊在牆上不及收勢,唰地一道火光。
「姚黃,你莫再阻攔!」青年正色道,神情凜然,「你可看清楚了,她連你都要傷,你還想怎麼渡?你不忍心收的妖,就由我來替你!否則再拖下去,還有更多人要受到傷害。」
「下要。」姚黃這一聲猶如自喃,桃君的臉孔與記憶中的魏紫臉容交錯,吉光片羽,所有無愁的、纏綿的、錐心的,「我已經受過一次失去她的痛疼。」即使負盡天下,他也想要牢牢抓住此刻的自私。
也許,他是沉淪在魏紫帶給他的嫉妒與背叛之中難以自拔,已經找不到自己原本而應該的面目。
姚黃聲音一沉。「桃君,你不能殺她。」
「哦?」青年眉峰一挑,然而全無收劍的意味,「你已經決定無論如何都要護她到底?」
「我既然來了,就別無選擇。」
桃君望著姚黃專注而嚴肅的表情,同一瞬,他的劍毫無遲疑地刺向被擁在姚黃懷抱之中眼神冷然的女子。
而姚黃的反應更快,百年相交,他明白桃君的為人,絕不會因為他的請托而輕易放過眼底下的妖物。姚黃氣勢一凜,桃木劍在刺入魏紫胸房之前節斷骨摧!
青年道士連退數步,神色微動。枯葉落花,濺他一身。
「姚黃,我敬你五方登仙,你我交手,未必是我敗。更何況,你逆天行事,恐怕將犯上怒。」
「桃君,你沒有資格勸我。」姚黃深吸一口氣,他不想提起,情勢卻迫使他不得開口︰「人面桃花相映紅,你又何曾比我超月兌?」
青年表情一麻!
「再有一事,我想你或許有興趣。那座曾經拜你所賜而遭逢祝融的桃花陵,如今儼然是酆都煉獄,無物敢在那里著根。我听雲游的牡丹使說,那里的頑物甚至將對你的怨恨轉嫁在一名女子身上,令她日日受火針錐但又不教她死,要磨盡她最後一寸根骨,直到她化為灰燼。方圓百里,哀鴻可聞……」
青年即使還維持得住神色的凝目,卻掩飾不住他火焰一般的眼瞳。
「此事與我何干?!」
「我以為桃君向來以斬妖除魔為己任。」
「哼!」桃君身影拔地而起,竟已在雲煙之外。
此時姚黃的額上方沁出數滴冷汗。
友朋之義,他曉得此事必然令桃君為難,救一個精怪,他師出無名。他原本打算告知三月桃仙息夫人前去處理,而非是以此來阻絆桃君……
罷了……姚黃望向身子虛軟倚在他懷抱之中的魏紫,而魏紫,也恍惚回過了神,她的理智促使她做出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推開他。
連一句話都沒有,魏紫手按傷口,腳步跟艙。藥兒見狀連忙上前將她攙扶。
紫……姚黃看見她的背影,即使身負重傷卻仍堅持要離開,儼然要徹底斬絕他們之間的所有牽連。他胸中刺痛,並非不明白她的意志,然而當分當留,難道是他了解了、明白了就可以做得到?
經過那一夜,至悲至喜之後驟然的絕望,他終於明白了他所要的,什麼天理戒律對錯都不重要。
他承認自己的愚昧。路未定到絕,他不願意正視自己的感情,他將自己的道貌岸然強加於魏紫,希望她改變,希望她悔悟,卻不願意給她純粹的愛情。
不是因為她向善他才願意愛她的,不是……
他出聲喊她,希望她別再離開,他不知道魏紫會如何殘忍地拒絕他,但是他想要努力——「紫,別走!」
而魏紫應聲腳步一頓,竟不再舉步。姚黃心中驚喜。下一刻,黑暗攫住她。
第十章
她悄悄地來到他床前。外頭正吹著風下著雨,只是來到他的寢宮,什麼風雨都已被阻擋在門外。
案上放著他新批的奏摺,在這樣潮濕的夜里看起來竟像是筆墨未乾。她凝視沉睡中他的容顏,此時他身著單袍,黑發披散,睡夢中仍輕攏的眉是折磨她心的爾雅。
是什麼事在他夢中仍困擾著他?藥兒忍不住向前,探出的手卻又乍然停止在空中。你呀……不禁失笑。只是來看看他的,看他最後一眼,然後無聲地告別。來之前一直這樣告訴自己的不是?
藥兒輕聲嘆息,遠方卻在這時響起雷聲。她瑟縮了下。還記得,當她還是一株花草的時候,書生是怎樣在風雨交加的夜為她搭起棚子。
不管你心底是誰,不管你眼中還有沒有我,我都無法對你忘情吧。畢竟……執著了那麼久啊。「你知道嗎?芍藥又名將離,是人們別離時最愛相贈的花。」當年書生溫文爾雅的聲音仍在耳畔。將離……
手中的筆管握得愈加緊了。今天來,只為一個目的。
只是、百年來想念的、牽掛的︰心痛的、苦苦追尋的,就要這樣無聲息地被淡忘嗎?
總要留點什麼吧?總要……留下些什麼吧?
她唇一咬,終究無法否認自己怯懦但仍存在著的私心。從懷里掏出一方帕子,白絹上有一朵用工筆畫的紅花,嬌嬌艷艷地。
藥兒輕聲走到案前,手中紫毫筆沾墨。她的手顫抖著,仿佛又回到那時,書生在她身後,握著她的手教她寫字的情景。
您大概認不出我的字跡了吧?她忽然怔怔地想。隨即挽袖,在緝上落下幾行宇。
然後,就該告別了。從此不再見。
將帕子連同紫毫筆放在案前。他明日也許會發現,也許不會。發現了或許也不會放在心上。無論如何,這些都不是她所能預料的了。
起身,再次走到他床前深深凝望他,「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麼看你。」她輕聲地用唇語說道,不知怎地,視線竟模糊起來。
就容許我再縱容一次吧,我的……恩人啊。
終究伸手撫上他郁抑的眉心。如果能就此讓他一生再無不如意,該多好。
眼前濃密的雙睫卻在此時振動,翻起一雙如潭的眸子。
她驚呼一聲,退開去。不遠處便是打著盹兒的宮人太監,要是被發現……
然而她的驚慌沒有持續多久。
「是……藥兒嗎?」仿佛仍在睡夢中的呢喃,少年朦朧的眼看了看床前的女子,沒有該有的警覺與防心,他微微一笑,又閉上眼楮。
「是我。」她傾身,眼淚掉了下來,「是我、是我。」耳語著,卻好想大聲讓他知道。
您在夢中仍記得我的名字嗎?藥兒是讓你安心的人吧?在這樣險惡的人世處在這樣的地位……
鮑子,您多保重了。只願來生,如果我這罪孽之身仍能有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