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釵平穩地在魏紫的妝台上躺定,不同於漸行漸遠的姚黃,他胸中起伏。
MAYMAYMAY
藥兒推門,走進魏紫房間。
這是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並無刻意放輕腳步,她走向魏紫的梳妝銅鏡前,放下她帶來的花。
那是曾讓穆執里大開眼界的花卉,碩大的花朵仍張揚著逼人的香氣,銅鏡映著—黑色的牡丹,更顯其詭譎。
她曾經拿它來引穆執里注意,但經過了這許多事,她終於明白,一切都是枉然。
或許……現在這牡丹上還有他的精氣吧。藥兒一咬唇,強逼自己按下心頭悸動,熟練地拉開紫檀木雕花的衣櫃。
魏紫和幾位高官彈琴吟詩去了,藥兒一邊在心中算著她約莫何時會進房,一邊翻開魏紫櫃里的綾羅綢緞。
今早她如往常地端水給魏紫時,房中人已離去。她刻意地問魏紫昨晚是否有客人時,魏紫頓了一下,否認了,還轉移話題問起她昨日的去向。
「和一群姐妹學新的梳頭式樣去了。」她那時淡淡地回答,「姑娘好奇嗎?不如藥兒現學現賣,給你梳一個。」
她還摘了一朵新鮮的牡丹幫魏紫別上。藥兒想起魏紫鏡中的神情,她以前出於愛憐,從不摘花的,看來今日此舉倒讓魏紫驚訝了。
她要做的還不止於此呢,藥兒嘴角泛起冷冷的笑意,從幾件精致繡品底下,模出一紅緞子包著的玉鐲來。
那是個翠綠中帶白的手鐲,並不是頂好的玉,更別說鐲子上明顯的裂痕了。
是的,這鐲子摔過,翠綠的圓環,兩道明顯的痕跡,看得出是被人重新黏合的。洛陽紅妝閣當家花魁魏紫,要什麼手飾沒有,卻獨獨偏愛這斷過的手鐲?
藥兒不止一次見魏紫拿著它怔怔出神,雖沒問,卻也明白這鐲子定有重大意義。
就如同穆執里之於她一樣。
魏紫既能狠心對她,她也就沒有什麼不能做的。
藥兒收起衣櫃,拿著鐲子,靜靜坐在鏡前望著牡丹花,等待魏紫到來。
也是等待著她倆多年情分決絕的一刻。
MAYMAYMAY
隨著推門聲,清脆的斷裂聲隨之傳來。
「藥兒?」魏紫睜大眼,不可思議地望著眼前景象。
她沒有忽略那碎成好幾截的玉,但訝異的程度遠遠低於這個和她情同姊妹的女子所給予她的。
這個世界上她唯一當成親人的人。
「你在做什麼?」魏紫顫抖地問道,隱約猜出事情的原因。
「我在做什麼,你不是全清楚看見了嗎?」藥兒聲音清冷,不帶任何感情。
「你以為做得天衣無縫?我毀掉你所珍愛的東西,就如同你毀了我的一樣。呵,我在說什麼?說不走還不算是我的呢。」
「昨晚的事你知道了?」見她這樣,魏紫心一驚,急忙說︰「我承認我沒有對你說實話,但那是因為我覺得沒有必要告訴你——」
「沒有必要?是啊,你從來就沒有必要告訴我什麼。」她打斷,靠近墨歡,「不過我要告訴你,你我的情分都將隨著這株牡丹的死亡而恩斷義絕。」
「不!藥兒,別動手——」隨著她的阻止,牡丹枝骨已斷。魏紫望著被藥兒連根拔起的花朵,倒抽一口氣。
「從此,我們兩不相欠!」藥兒的聲音飄進她腦海,她抬起頭,望見她愈來愈模糊的身影。
「別走!」魏紫急急喚著。你的道行比我還淺,沒有了它,受到傷害的是你呀,我怎麼放心讓這樣的你獨走天涯?
紅影卻已模糊。
藥兒啊,沒有把昨日他來訪之事說予你听,是怕你傷心。誰知,竟引起你誤解是我錯在先,只是沒想到,你對我的信任也是如此薄弱。
今日可說是真正的眾叛親離吧,或許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自找的。
魏紫呆望著,看向滿地碎片。
那是姚黃從前贈她的玉鐲,千年前,她負氣摔過,卻又含著淚把它黏合。
罷了,罷了!天底下的人與事,還有什麼是值得用情的?
她蹲,一片一片拾起玉,苦澀地笑了起來。
這一回,是真的不需要再執著了。
MAYMAYMAY
風吹拂過和暖的大地,春季的腳步正逐漸遠去。
一襲長衫飄颯,長笛獨自在微雲中嗚咽。
清靈的言語細細地在耳畔低回︰好悲傷!你有什麼好愁苦的呢?
另一道戲譫的笑聲跟著起哄︰是啊是啊,你看朝露的味道多好,現在連花季都過去了,下用煩惱什麼時候開花,每天就只要忙睡忙玩,多逍遙啊。
按笛的人沒有回答。
他憂傷的眉眼,似乎隱藏了許多無法說與她們听的心事。
那聲音自覺無趣,便又到別處去玩要了。
曲調依舊沉蕩在每個听者心問,以及按笛人不願面對的陰晦處。
她們不懂。雖然這首曲子並非第一次听見,從前姚哥哥在這兒的時候,也喜歡吹笛子,每次都吹這首曲子。自伯之東,首如飛蓬……
她們只感覺到姚哥哥的表情看起來總是很難過,麗娟姐姐說,那是思念。
啊——娟姐姐來了。
「姚弟。」紅衣茜紗的女子應風而來。
姚黃停下了手邊的曲子,斂袖為禮,「娟姐。」
「我听素心說你回來了,結果還沒來到這兒就听見了你的笛聲。」
「我只是閑來無事,隨便吹的。」他不經意地將笛子轉手歸做虛無。
「我想起你從前吹笛的時候,」麗娟緩緩踱著步子,走到姚黃身邊坐下,「似乎每一次都不讓我覺得是因為太空閑呢。說吧,說了會好過點。」
「……我做了一個決定,」姚黃嘆口氣,「但我不曉得這樣做會不會令自己有遺憾。」
「你若已經預感自己會有遺憾,為什麼仍然這樣決定?」
「因為……我想是因為太失望。」
「如果你將來後悔,你覺得這個傷口可以被撫平嗎?」
「如果是我誤解了她,如果她還是珍視這份感情……」姚黃的聲音漸微,然後又像是要說服自己,他的聲音亮了起來,「但我想這已不可能了。」
「你有沒有更好的方法,讓自己將遺憾的程度減到最低?」
「我——」他本想說,除了這樣毫無勇氣的逃避之外,已沒有辦法讓他從這座牢籠里逃開——然後他想到桃君,他嗜殺的論點。回到最初的心衷。
「我不想再見到她,但是,這跟听見她永遠不存在的感受,並不相同……」
「即使她傷害你?」麗娟慈藹地笑道。
姚黃知道,她明白那個困惑他的人是誰。當初他坐困在過去的空洞之中,也是娟姐听他細數。她登入仙籍的時日遠比他還要悠長,從他有靈識之明開始,牡丹花之間便已經流傳著麗娟的名字……
「我——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絕望到,知道再做任何事都太可笑。我甚至擔心,如果我再見到她,我會不會嫉妒到甚至想殺了她而不讓她被其他人擁有——」
「你愛她嗎?」
這句話,震懾了姚黃。魏紫也問過他類似的話語。是不是對女人來說,這句話的肯定與否,勝過了其它任何表現出的誠意?
而自認為能夠表現出誠意的他,為什麼不願意坦率地承認他的愛情……
他已經很久不曾認真思索愛情的定義。在那個太遙遠的年代,他或許真的曾擁有過所謂的「愛情」,但那樣無猜的歲月在現在想來,早已渺渺不可見。
他想起魏紫,想起那日見到她嬌媚的笑,不是對他。
懷抱著目的而來,他讓自己的心意始終處於不確定的狀況之下,企圖告訴自己︰魏紫愛他也好,恨他也罷,自己終究是無法真正為她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