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胸口忽地悶起來。
若是你,真下得了手?姚黃看了青年一眼,輕聲道︰「我好想渡她。」
「渡?這是個讓人煩惱的字眼。」
「唉……」
「老是听你嘆氣。」面對郁抑的好友,有些不忍。桃君看似不以為然地喝了姚黃為他斟的酒,「若直接勸導無效,倒是可以化身試試。」
「化、化身?」姚黃聞言一怔。
桃君依然維持神情的淡漠,「嗯。如果對方不願意接受『你』的渡化,換一個身分未嘗不是可行之法。」
那麼,她是因為是「他」的關系,才更加三思孤行、不願向善嗎?姚黃心頭一涼!他明白她的頑固。魏紫是個很有主張的人,一旦她認定了一種「事實」,這個特質就像一張牢不可破的羅網。好比如今,她一心認定了他的偽善——所有由他試圖做的彌補挽救,在她看來都是可惡至極。
「不過話說回來,這還得看你要將她點醒的主題是什麼了……」桃君繼續說。
他杯中的清酒已盡,而姚黃杯子里的,自他提出化身二字之後,就不曾再有增減。
「你的意思是說,我可以讓她看清楚人間的虛浮與丑陋?」
姚黃這話說得輕,不似在問桃君,反倒像是一句自詰。他在心中沉吟思索著她眷戀紅塵的根源,所有她說過的理由。
「這是觀音尊者一貫的手法。」桃君眉眼在笑,卻似有輕蔑的深意,「不過實在太費事了。與其把時問托付在下確定的妖精意志,不如花費在乾淨的殺戮上,更可以確保蒼生的安定,功效更大。」
姚黃聞言,笑意不由得有幾分苦楚。這個問題他曾與桃君爭論過無數次,但兩條完全平行的思路,很難彼此妥協。再說,這是一個他最下願意放棄的人……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桃君。那時候他的桃木劍上盡是斑駁污穢的妖孽之血,沿著劍身的桃木紋路一直滴到了地上,神情決絕而氣質肅殺的桃君。
「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了。」姚黃溫文的臉容上掠過一抹堅定。
「你的答案,想必不是我高興听見的那種。」
「人各有志。」
桃君舉起杯子向姚黃手中的瓷杯靠近,杯身互相擦過,發出清脆的一擊。
此時紅妝閣里鬧烘烘地響起男子的怒喝聲,沖淡了看台上琵琶女的撥弦。「別攔著我,快叫魏紫下來!她以為自己是什麼貞潔烈女?!竟敢拒絕本大爺的帖子?!」
他與桃君順勢往亂源看去,只見幾個青樓里的打手分別圍住一個錦衣華服然而形容猥瑣的中年客人,但又不敢太過冒犯。旁邊還站了一干家僕之類的人物。
「劉大爺、紫姑娘不是不肯見您,只不過女人的脂粉總是比較講究嘛……」
二樓的珠簾後頭,姚黃隱約看見一道紫衣翦影。他也有好幾日不曾見她——
「咦?」桃君輕輕地皺起了眉頭。
「有什麼不妥嗎?」姚黃心頭的異樣很快被緊張取代。
「似乎是妖氣——」
「呃,或許是這里的氣味太雜,你聞錯了。這樣吧,我請你到南門附近的疏狂醉去喝一杯如何?听說那兒的桃花酷很出名。」
「哦?」听見桃花二字,桃君心思不禁被勾動。
兩人留下酒錢,相偕向南門而去。在魏紫揭簾、踏著金蓮步走出來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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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傳來報更聲。這頭,一室的黑,只有銀白色的月光斜斜灑進,映著男子深思的臉龐。溫和的眼瞳里有一絲煩躁;本該舒坦的眉,此時輕輕攏起。
白日里巧遇桃君時的小插曲仍讓他心有余悸。他想起桃君手里總是凌動破雲的桃木劍,覺得它就要滴出鮮血似的,讓他的心情跌蕩至谷底。
點化魏紫已是燃眉之急。姚黃端坐桌前,想著魏紫對他的勸導表現出的譏誚神情、嘲諷眼波,腦海回著桃君建議他的兩個字。
化身……
化身。他思索著這方法的可行性。或許是值得一試的,雖然這兩宇彷如石塊般在他心中投出一圈圈名為酸楚的漣漪。
他,就這麼不值得她再相信嗎?
「唉。」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這樣的惆悵太可笑了,連他自己都不確定對魏紫說過的話有幾分真,又有什麼資格在這里自憐呢?
化身。看來目前的自己不要在魏紫面前出現,將是一個不錯的方法。但……他又要用怎樣的身分去接近她並說服她呢?
他修長的手指撫上層心,細細思量。
忽然間,亮起的燭火打斷他的思緒。
「還沒睡,怎麼不點燈?」一女聲自窗前響起,是姚黃熟悉的清亮。他偏過頭,抬眼看她。
女子身著白衣,有一雙靈動的眼楮。她發上簪著一朵典雅的蘭花,手執方才剛點亮的蠟燭燭台,笑盈盈地。
「正你。」姚黃微微笑,「你得道成仙了?」
「我想知道你近來的狀況,就先來找你了。」白素心搖搖頭。舉燈向前,將燭火放至桌上。藉著燈火,她看著眼前令她思念的輪廓。他唇畔雖笑著,閃著燭火的眸里卻失了光采,連帶地也讓她的笑意隱去,再開口,語句已有淡淡的內疚與哀傷。
「她的事,我多少听說了。」
「誰料得到事情會這樣發展呢。」姚黃輕聲說︰「是我對不住她。」
「不!」她急忙說道︰「若真要怪,也該怪我,你原可以救她——」
「別再說了。」他打斷,「過去的事就別提了。若再重來,我想我仍是先救道行較淺的你。她要誤會,也只好由她。」
「她誤會你嗎……」听他所言,白素心眼底流露出一絲感激與悲傷交錯的神情,但隨即消隱,「那我去同她說,她會諒解你的用心,並非她所想的那樣——」
「萬萬不可。」姚黃想起那日魏紫在陳府見到那株蘭花時的神情,急忙阻止。
「我想,你還是暫時別在她面前出現比較妥當。這幾日,我會盡快想辦法開解她。
不瞞你說,我今日遇到桃君了。」
「桃君?」白素心訝異,「他也在洛陽?那魏紫不是身陷危機嗎?」
「可不是?他是冷面冷心的人,若讓他踫上魏紫,怕是連你我說情的機會都沒有。魏紫若再執意墮落,難保不會受到傷害——」說到此,姚黃像想到什麼似的,忽然擊掌,「有了!」
「什麼?」
「我想到開解她的法子了!」
第四章
五陵年少爭纏頭,好叫一擲千金的風塵地。
魏紫端坐簾後,璀璨迷亂的光線下,她手指輕撫七弦琴,然而曲調卻闌珊。她的心頭似有許多紊亂的線頭,卻又無法整理出個端倪來。
不見他,試圖讓自己的心情恢復到過去的平靜,但胸口像是被鑿了一個洞。
香煙裊裊,掩在煙霧之後她的臉容淡淡地倜悵了起來。
「我只要魏紫姑娘一個人!」前廳陡地激起這把嗓音,在紛亂的調笑間依然送進魏紫耳朵里,將她的思緒打斷。她競覺得這聲音有幾分親昵。
「谷公子,不是老身不讓您見,只不過咱們紅妝閣的紫姑娘是有規矩的呀。」
「規矩?」男人的聲音似有幾分傲氣,接著一個類似玉石敲在桌板上的聲音,「這便是規矩了吧?!」
「這就顯得老身貪財了。其實紅妝閣招呼客人,向來講的是一個緣字嘛!」
「那麼,這樣子呢?緣分夠不夠深?」再敲一聲,比方才更沉。
「唷!當然,公子真是紫姑娘的有緣人!春羅,領公子到紫姑娘房里。」
腳步聲往登樓的階梯方向而去,魏紫抬眸凝望,恰恰與向這兒回顧的谷公子眼神交疊。隔著珠簾,他的臉孔並不分明,但是眼神銳利,像是懷著什麼企圖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