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的那只鸚鵡翻來覆去還是那麼一句「紅園引離辭,重重天涯暮」,初听時雖然揪心,但後來听的次數多了,也就越來越麻木。
又是黃昏時分,外面大雨傾盆,天氣比前些日子都冷,仿佛一夕間,冬天就來了。葉重重望著窗外的雨,手里狼毫在朱砂中蘸了一蘸,落到了紙上,「夜來恍見燈影瘦,紅園怎自嬌慵?疏疏一陌露亭東。分明千點淚,古今誰堪同?」筆鋒輕輕一轉,卻是再也寫不下去了,眸中倦色更重。
朱砂在紙上千透,被燈光一映,竟變成了暗紅,隱隱地透露著不祥。
唇角不禁浮現出一抹嘲笑,喃喃道︰「紅園怎自嬌慵?卻是紅園……不是隨園……葉重重啊葉重重,你還當自己是昔日隨園中那個十六歲的填詞少女嗎?」雙手一分,將填了半闋的《臨江仙》撕開向窗外丟了出去,紙張的碎片在風雨中四下翻飛,呈現出一種莫名的淒涼。
「小姐,新到的大白海棠,快嘗嘗,剛剛非凡公子差人送來的。」碧落捧著只金絲盤就的龍風托盤快步走了進來,盤上六角海棠色澤微紅,女敕得像要滴出水來。
捧到了葉重重面前,她卻推開,將臉避了開去,神情間有著淡淡的厭嫌。
碧落呆了呆,怔道︰「小姐你不喜歡啊?那沒事,還有其他好多鮮果呢,我再去拿!」
「不用了。」葉重重頓了頓,又道︰「幫我準備馬車,我要出門。」
「小姐你怎麼又想起出門了?你不是好些天不去了嗎?」還想再多問幾句,卻見小姐的臉色越來越陰沉,忙改口道︰「好,我現在就去!」
葉重重從書桌前站了起來——去吧,終歸是要再走一遭的,或是做個了結,或是繼續那樣糾纏不清下去。只是不知道自己那麼多天沒去看他,「他」會不會感到一點在意?哪怕,只是一點點……
不一會兒,碧落就跑回來說馬車準備好了,走到屋檐前剛要登車時,卻看見父親忽然出現在游廊那端。葉重重不禁輕皺了眉。
丙然,葉得添走到她面前時看了一眼那輛馬車,道︰「這種天氣還要出去?」
她垂著頭,不答話。
葉得添嘆了口氣,低聲道︰「快出嫁的人了,少出門為妙。」
葉重重抬起頭,目光卻不看父親,「我要出去。」
葉得添的嘴唇動了動,最後妥協,「好罷,早去早回。」
「謝謝爹爹。」葉重重上車,關上門,不願見到父親那雙哀愁的眼楮。她知道他在想什麼、擔憂什麼,可是——這一趟卻是必須要走的,讓事情終止、或者新生。
不得個答案,她不甘心。
車子在風雨里走了盞茶時分,越來越顛簸,離秀人坊也越來越近。頓飯功夫後馬車終于停下,車夫王三敲了敲車壁道︰「小姐,到啦,前面的路實在太差了,馬車沒法再進去了。」
葉重重推門,風雨呼地卷了進來,王三連忙給她打傘,她搖搖頭,推開了他的手,「把傘傍我,我自己進去就好。你到車里坐著等我吧,不用跟來了。」
王三應了一聲,把傘傍了她,葉重重接過傘,繼續前行。
小路被水一淋,軟成爛泥,整只鞋都陷了進去,踩在泥漿里,一只腳高一只腳低地走著,恍恍然的感覺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一下輕、一下重,忐忑不安。
這麼大的風雨,連秀人坊也沒了什麼人,家家戶戶都緊閉門窗,為了節約燈油,好多人家都熄燈睡了,因此一路上陰暗陰暗,幾乎分辨不出路來。倒是盡頭那邊緣賭坊的招牌燈籠還是高高掛著,總算有了點光亮。剛快到門前時,只見棉簾忽地拉開,幾個伙計把一個人扔了出來,嘴里叫罵道︰「沒錢還想賭?你都拖了好幾天的債了!看你上次把你那位女財神氣走了的模樣,估計她是再也不會來紿你還錢了,你呀,也就回家等死去吧……」罵完了一抬眼看見了葉重重,頓時都愣在了那里。
那人「砰」的一聲落到地上後就沒再起來,葉重重心中一痛,看著賭場伙計,目光冷如冰,「你們就這樣對他?」
其中一個立刻換上副笑臉跑過來扶起地上的人,一邊扶一邊道︰「瞧我這該死的,真是對不住您,小人就這麼一副臭嘴,多包涵多包涵。」
另一個伙計湊上來也討好地道︰「那位小姐您可總算來了,您那麼多天沒來,俺們都擔心壞了。您是知道俺們賭場的規矩的,歷來是不能拖欠的,以前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給他賒賬,這次……」
「他欠了你們多少銀子?」
「不多不多,正好二百五十兩。」
葉重重拿出張銀票,伙計接過了,邊笑邊返回門里去。
那個人歪歪斜斜地站在地上,忽地發出了一聲輕笑,「二百五十兩,哈,沒想到我還值二百五十兩,沒想到我竟值二百五十兩。」怪怪的笑聲中,一搖一晃地向前走。
葉重重呆了會,又跟了上去。拐彎,這次的街頭沒有妓女。他就一路地走回茅屋,剛要進門時,葉重重忽道︰「我就要嫁人了。」
身影停了停,然後發出和之前同樣的一聲輕笑,他伸出手去推門,看樣子仍是不準備回話。
葉重重的眼楮變得說不出的痛苦,她又道︰「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他扯下牆上的一根稻草,放在嘴里吊著,繼續往屋里走。
沉默,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只有風雨聲依舊肆虐。
葉重重再度張口,語速很慢,每個字都吐得很清楚︰「我以後不會再來了,下月初三,寒露,我就出閣了。」
茅屋里沒有點燈,黑黑的,看不清楚他在干什麼,更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葉重重忽然也笑,笑得和他卻有那麼多的相似,「想不到到今天,你還是不肯對我說一個字。蕭離啊蕭離,你果然是個狠心無情的人。」
是的,眼前這個男人,就是蕭離,那個她鐘情了十一年的男人,那個曾是武林中最受人崇拜仰慕的隨園世子,當世一流的劍法高手!
如今,他生活得如此落魄、如此潦倒。誰能想得到?
蕭離站在屋里,背對著她,模模糊糊的一個影子,一動不動。
她的眼里還是忍不住聚集起淚滴,映得眼楮晶瑩閃爍,「你為什麼不肯應我?你明明知道,只要一句話,只要一句,你就能讓我完全幸福,讓我十年等待不至于付諸于空,就能讓我成為世上最得意的女子,你明明知道的……可是你卻不說,一個字都不說……十年了,蕭離,我等了你十年了!一個女人能有多少個十年可以這樣揮霍?何況是一生中最年輕最美麗的十年!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你這樣對我?我真應該隨著十年前那場大火,同隨園一起埋葬,這樣也許你再想起我來時,起碼會有幾分懷念……」聲音很嘶啞,一種想吶喊卻根本喊不出來的嘶啞。
屋內的人依舊不動,像被石化了一般。
于是葉重重的淚就流得更多,「我等不了了,我再也無法繼續等下去了……不是因為我年紀越來越大,不是因為此次來提親的人太過出色,不是因為父親的逼迫,不是因為世人猜忌指責的目光……而是因為你,因為我發現你的眼楮一天比一天冷漠,你的神色一天比一天麻木,我這十年為你所做的事,你都視作理所應當。于是我知道,我感動不了你了,永遠都感動不了。隨園毀了,你又武功盡失,我明白你的感受,體諒你的自暴自棄,一直默默忍受你的冷落與疏忽,十年來每天都來看你、陪你、替你付錢給各式各樣的債主,我覺得你會好起來的,我真的覺得有一天你會想通了,重新振作起來……可是你沒有。你甚至當著我的面召妓,並、並在事後讓我為你給她錢……你竟然拿這個來羞辱我,羞辱一個愛了你十一年,等了你十一年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