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還沒見到公主啊!誰知道她是這麼美麗又溫柔的好姑娘,我警告你,不準對人家胡亂報復,否則我跟你翻臉哦!」
「哼,這麼快就被那個女人收買了?」他冷笑,「漢人最會花言巧語裝模作樣……」
「喂,你師兄我就是漢人!」
「你例外。」因為太蠢!
「總之不準你再拿那種嚇死人不償命的眼光瞪她,人家笑得又甜又柔,叫人看得打心眼兒里舒服,你偏擺一張冰山臉出來嚇人!」
他就是討厭她那種笑容!
溫溫柔柔的,對每一個人都同樣地笑,仿佛隨時隨地在說︰天下太平,世界美好,大家都很善良,春天無處不在。那種天真的笑容簡直像是貼在了臉上,撕都撕不下來。
她不是應該害怕的嗎?一個養在深宮嬌弱無知的公主要遠嫁塞外,做野蠻的匈奴男人的妻子,不是應該嚇得驚慌失措珠淚漣漣嗎?為何她還能這樣笑得沉靜安詳,一副渾然無事的樣子?
真讓他看得——礙眼!
不過……她的確算是個美人兒呢……
「那好啊,」他一挑眉,俊美的面容透出幾分邪氣,「我會多和她‘親近’的,只是怕她沒膽子接受吧。」
「你……你又來了……」巴勒第無數遍詛咒老天,為什麼要讓他有這麼一個冷血混賬的師弟啊……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唱,慷慨有余衷。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浣春半倚在迎枕上,膝前橫擱著她的愛琴「綠綺」,縴長的十指懶懶地撥弄著琴弦,清冷的琴聲在沙漠的夜色中水波般漫開去。
是有些寂寞與惘然的,她想,或許也有些自憐吧。這些年來,惟一可以托付情思的,只有這具琴。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她是個慣于把一切埋在心底的女子啊,卻仍月兌不去寂寞的影子。
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而她的翅膀,還未曾生出羽毛就被生生剪斷了。也想要單純地全心全意去信賴某個人的,可事實證明,除了自己,沒有人可以信任,即使一時愛護她,在某個時刻,他們總會因各種不同的原因而將她舍棄,比如父母,比如父皇,比如欣哥哥……
所以,還是只能相信自己,用溫柔的外表掩蓋住涼薄的心,用琴聲抒解多年的無奈與憂思。
因為無法愛人,故此惟有愛琴。
她是信宿命,但只信一部分。
有人說︰生辰八字在某種程度上決定性格特點,進而決定命運。比如出生在春初時節的人,往往外表溫和,卻內心冰冷。大概是在乍暖還寒季節出生,因而有著不輕易搖動的感情吧。
然而,在這樣的清夜里,再冰冷的心,也會萌動那麼一絲對熱情的渴望。
想到這里,心頭的煩悶愈發難耐。見一旁的彩雲已垂頭閉目睡去,索性悄悄抱琴起身走出帳外。一出去,冷冽的風就撲面而來,仿佛要將呼吸都掠奪走。沙漠的夜風完全沒有中原春季的溫和,反倒是干硬、冷峻、激烈,像刀子一樣無情。
營火微弱,守夜的漢兵背靠著帳篷,緊緊縮成一團,而匈奴兵站在營火照不及的暗處,腰挺得像標槍一樣,一動不動,警惕地四面守望著。
她想了一下,還是決定向河邊走去。今夜他們的宿營地扎在車爾臣河的一條小支流旁邊,流水淙淙,細微而清澈地緩緩流向沙漠深處,也灌溉了這一方豐茂的綠草。
浣春選擇一處平坦的河岸,在一塊半浸在水中的大石頭上坐下。今夜的月色很好,銀白得像剛抽出的新絲,明晃晃的一個月亮漂在水面上,如一面鏡子般耀眼。
輕巧地月兌下鳳頭繡履和羅襪,將縴細瑩白的一雙玉足探入水中,極冰冷的感覺沿著腳底直躥心房,卻在冰冷中有一絲放縱的快意。一揚足,水花濺起,河心的鏡子搖搖擺擺,碎了一池銀屑。
將綠綺橫放膝上,浣春彈起一首往日最喜愛的曲子,「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她是偏愛這些憂傷的曲調的,只是在宮里,為父皇壽辰,為皇家祭祀,要喜氣洋洋,要中正平和,要幽而不怨,要端而不婬,她很少有機會彈奏真正傾訴心聲的曲子,否則,就會有暗地流言——安順公主心存不滿啊……
而此刻,听她琴聲的只有天地水月、草蟲風沙,她不必再顧忌什麼,任性又何妨?
正彈得心神悠然——
「你干什麼在這時候彈這破木頭,難道不知道別人要睡覺嗎?」一個冷冷的聲音突然在她身後響起,打破了她小小的自由天地。水中倒映出一張慍怒而不耐煩的男性的臉——右賢王世子。
手一顫,細而韌的琴弦劃傷了縴指,她低低「啊」了一聲,將手指含在口中,血腥味讓她有點想吐,她不由皺起柳眉。
慢慢回頭,笑容已經完美地回到臉上,歉然而羞怯,「對不起……我沒想到會吵醒世子……」
他的眼緊盯著她,好像一點兒也沒被她的笑容打動。浣春不喜歡這種感覺,這種仿佛把人看透的犀利眼光總令她覺得無法呼吸。眼角瞥向扔在一旁的風頭繡履,她的笑容更柔。
「請世子原諒本宮失禮,不過,能不能讓我先穿上鞋呢……」
「別笑了!」他像根本沒听見她說什麼,低低吼了一句。
她被他這莫名其妙的怒氣弄怔了,「什麼?」
「別那樣笑!」他再度吼道。
她差點想伸頭到水中照一照,傻愣愣問︰「別哪樣笑?」
他倏地出手,捏住她秀巧的下頷,整張臉離她不到寸許,一字字說︰「笑得太假!」
眼對眼,她清楚地看見他眸中的嘲弄與冷意,心一下子跳得快了數倍,不自覺想逃,「請……請世子自重……」
還是那樣的笑,讓他心煩礙眼的虛假的笑容。不假思索地雙手齊出,捏住她柔女敕的雙頰,一拉——
「啊!」她尖叫,揮手打開他作惡的十指,身子猛向後退。
「撲通!」忘了自己身下是石頭的後果——
她連人帶琴重重摔進河里。
第三章
河不算深頂多剛沒腰,卻足以讓完全不識水性又驚惶失措的她沉尸河中做異域孤魂。
昏頭昏腦摔進河里,漢家女子的深衣寬袍大袖,死死纏住她的手臂雙腿,令她再用力也掙扎不出。驚恐之下她張口呼救,河水倒灌進來,嗆進氣管,腳下空虛得全無著力之處,伸手只抓到水泡,她混亂而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命在頃俄……
如果……如果他不肯救她……
棒著水,她拼命睜大眼楮,朦朧地看見一張冰冷的臉,冰冷的眼光,似乎比快要奪去她性命的河水還要冷,在那極冷深處又像是掩藏著某種火焰、他一點也沒有要救她的意思吧……
就這麼死去嗎?也不是不好,只是,有點遺憾啊……這種毫不美麗的死法……
幾乎快要放棄地隨波逐流了,一只強健有力的手臂探人河里,準確地揪住她的衣領,用力將她「提」了起來。
「笨蛋!你到底在干什麼!」
腳終于踩到了河底,此刻才發現原來根本就淹不死人——這個臉實在丟得大了。
「咳咳,咳咳咳……」她站在河里,渾身濕透,狼狽萬分,春夜的河水冰冷徹骨,寒風一吹更是要活活凍掉人一層皮。驚魂初定後她立刻想到同樣落水的愛琴
「綠綺!」
她返身向水中走,顧不得快被凍僵的身子已是抖得像風中落葉,只知道絕不能丟了珍若性命的琴,那不單是心愛的樂器而已,也是支持她到今天的伴侶,惟一不會舍棄她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