拌聲輕飄,人豪隨著輕輕吟唱。
一曲一曲老歌回蕩在病房里,人豪握著妙雲的手,從夜晚到黎明、到白晝、到夜晚、到黎明。
第6章(2)
「人豪!」妙雲低聲叫。
人豪先以為是夢,淒涼地說︰「妙雲,求你,別只在夢里,你快些醒來!我們一起去爬泰山!看日出!」
「好呀!」妙雲回答。
「你、你醒了!」人豪狂喜,「你醒了,你醒了!」
妙雲露出虛弱的微笑。他還是要她的。可是奇怪,她怎麼沒有想象的那麼興奮?心口被割破,還在淌血,即使最高明的醫生,仔細地縫補好,也會留下疤痕。
邵齊驚訝地望著醫生,「您說住院費已經全部交了?」
「是的,有記錄,在這里,你們看!」醫生讓他看記錄。
沈茜也湊頭來看,「譚?就是那個送藥的!他到底是誰?醫生您認識他嗎?」
醫生搖頭,「他囑咐用最好的藥,並且讓我們注意一下患者的血糖。」
邵齊和沈茜疑惑地離開,都在思索,這個姓譚的到底和顧妙雲有什麼淵源,為何如此慷慨地幫助她?
「這件事,你最好閉緊你的嘴巴!」邵齊警告她。
沈茜撇撇嘴,點點頭。
人豪決定和妙雲一起去爬泰山。他們決定帶著那台錄音機。
曾經爬過泰山的班武取笑他們︰「你們到了中天門,就恨不得扔了它!省點力氣吧!」
「我們要在玉皇頂听歌!」人豪說。
這次,沈茜和采靈一起大叫︰「好浪漫呀!」
「顧妙雲!你的電報!」王凝揚著電報進來,「香港的!妙雲,到底你家什麼人在香港!」
人豪像受到刺激的刺蝟,倏然站起來,一把奪過電報,用力地撕開,快速地瀏覽,然後給妙雲。妙雲不看,就想收起來,人豪按住她的手,「你看一眼!」
妙雲看了,看完一語不發地收起,走出宿舍。人豪跟出去。
「你要去,是不是?妙雲,你還是去吧!她是你媽媽!」人豪語氣奇怪地說。
「她不是!」妙雲淡然。
人豪異常冷靜地說︰「無論她是不是,如今她有錢了!」
妙雲奇異地看著人豪,他在想什麼?就听人豪開口了︰「你可以不認她,不過,你得認錢!」
妙雲見他的嘴巴一開一合,懷疑她的耳朵出了毛病,這真的是驕傲的孟人豪說的話嗎?
「你不是很看不起她?」妙雲小心地問。
人豪冷冷地說︰「我再不會看不起她的錢了!」頓一下,他又說,「我總算明白了一點,人活在世上,什麼最重要!錢,有錢,你就是個人,堂堂正正,腰板挺直;沒有錢,你就是孫子,狗都不如。妙雲,我們不能活在這個世界的底層,讓我們的世世代代都在貧困里掙扎。她有錢了,你去狠狠地撈她一筆,這是她欠你的,她應該補償你,你理所應當得到補償。」
妙雲不理解人豪思想的轉變。他說出的話,妙雲也有認知。然而從那個自負、傲氣的孟人豪嘴里吐出來,妙雲卻感覺到一股陰森氣息。
三天後,妙雲向系里請假,前往香港。同學們終于知道,她的媽媽原來在香港,而不是她說的早就去世了。于是,她又一次成為「名人」。同學們暗地里說原來是一位「青蛙公主」。
安娜仍舊纏著人豪,他不給她好臉色,她也不在乎。起先,她感覺孟人豪很容易上手,可是看見他對顧妙雲的衷情,激起了她的憤怒。從來她白安娜都是勝利者,可是孟人豪始終就對一個顧妙雲放在心頭,把白安娜當作「游戲」!好吧,她就和他玩到底,看誰是最後的勝利者!
譚雋很驚詫會在中環遇見顧妙雲。她站立在馬路旁,仰首環視那成群的高聳入雲端的摩天大樓,像那些外地來的女子,她們對這些「現代文明」的標志,充滿驚嘆與恐懼。這里似乎並不是繁華的鬧市,是地獄,是深淵。
妙雲詫異地望著譚雋向她走來,他走在匆匆的人流中,她第一次感覺,他非常出眾、鶴立雞群。這也是她第一次在陽光下看見他。
「人生何處不相逢!」他輕笑。
「謝謝你支付了醫藥費。我還給你!」妙雲說著掏錢包。對于他的幫助,無論這人目的何在,她還是應該感謝他。
他看一眼她手里的港幣,眼中流露出一絲驚詫。
「可以問問你為何來香港嗎?」他的語調淡然。
妙雲自嘲地道︰「也許我這樣的人不配到香港,可是我來了,真是命運的譏諷!」
他盯著她,目光逐漸嚴厲;妙雲從那束目光中感覺出冰冷的寒意。他是一只蓄勢待發的獅子,表面溫和,內里卻凶猛無比。
「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來的?」他的語調平平,可是卻透出威嚴的氣勢。
妙雲不想回答他,可是在他凶狠的目光下,她說了︰「是我的一個親戚在這里。」
他的眼神說明他根本不相信她,可是他不再追問,「顧妙雲,我希望那個在台上唱著《我的祖國》的女孩子永遠保有她的內心,記住,那才是你生命里最寶貴的。」
路那邊有人向他招手,他深深看一眼妙雲,斷然離去。
望著他坐上一輛勞斯萊斯從視野中消失,妙雲回味著他的話︰保有一顆心,那才是生命里最寶貴的。
看看四周的繁華,她並不需要這些。她只要人豪、要團圓,那才是生命里最寶貴的;然而她能擁有嗎?
妙雲不帶任何表情地看著躺在病榻上的女人。這個生下她、在五歲時拋棄她的女人已經病入膏肓;即便如此,也無法掩飾她曾經的明媚嬌艷,那細女敕的肌膚,白白淨淨,保養周到,看不出歲月的痕跡。病榻旁有她的照片,仿佛王妃一般,錦衣華服,金釵玉飾。這些年,她過得很好,哪里知道她生下的這個不幸的生命在苦苦地掙扎。
「寶貝!我想好了,你到英國去留學。以後就留在媽媽身邊!」她快樂地說,像個天真的孩子。
妙雲淡然回答︰「麥太太,我要回學校去,您的好意我心領了!」
「你始終不能原諒我!」她悲哀地說,在她臨走前也不能原諒?
妙雲不說話。原諒?過去的二十年,難道是一瞬間?爸爸去世時,她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到殯儀館取鼻灰盒,那情景歷歷在目!在超市被誣陷,有口難辯;大年夜,一個人在宿舍度過!因為這個女人,人豪看不起她,孟家不接受她。她的苦,有誰知?
人間的愛與恨,太難分辨。
妙雲一身黑衣,站立在墓碑前,細密的雨絲飄灑在身上,她無從感覺。送葬的人都走了,只留下她一人。又是這樣的場景,幾年前,她站在父親的墓碑前,一任冷風冷雨的吹打;幾年後,她又站在母親的墓碑前,听憑風雨的擊打。她終于、還是孤身一個了;人豪?她還能相信他嗎?多少誓言,也抵不過殘酷的現實,父母就是最好的例子。相愛在那混亂的年代,兩個「黑五類」門當戶對,然而,當外公派人來尋母親,在貧困中掙扎的母親,望見了新生活的曙光,她不顧一切地奔向新生活,把愛、丈夫、女兒拋棄在了腦後。她說︰我們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你爸爸無法給我幸福,難道讓我一起埋葬在貧民區里?
是的,天賦人權,我們都要追求幸福。母親是這樣,人豪是這樣。蝴蝶不可以飛進墳墓,蝴蝶也飛不進中環,蝴蝶是屬于大自然的。
飛吧、飛吧!為了遺忘,你就飛走吧!
妙雲從黑傘下看見一雙男式的皮鞋,抬頭,正是譚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