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隱瞞了來過學校的事實。
為什麼?
為什麼要騙她?
他的愛與不愛,他的心在哪里,他用什麼心情摟她入懷,這些全成了她此時此刻最想得到的解答……
可憐的是,她連質問的勇氣也沒有。
今夜,天空沒有星子,看不到月亮,入冬又干又冷的北台灣,難得陰雨綿綿。
台北東區一家著名的五星級飯店,一夜住宿高費達八萬多元的總統套房里,唐琛出現在此。
「距離台灣的演奏會還有一個多月,你為什麼事前三個月就跑來?」語帶質問的男人雖然白發蒼蒼卻聲如洪鐘,身形高瘦的他就是聞名遐邇的指揮家——華茲•費雪。
「是你說的,台灣演奏會之前的時間都是我自己的。」唐琛的視線打從進門就不在他身上,雙眼冰冷得像是無生命的水晶。
「我沒有答應你可以到台灣來!」華茲專橫的說,再一次被他的態度激惱。
打從米契懂事開始,對他說話就一直是這副不卑不亢的樣子,那麼多年了,他卻仍舊會被氣得火冒三丈。
他不能容許別人在言語上忤逆、頂撞他。
「既然時間是我自己的,我高興到哪兒度過不長不短的三個月是我的自由。」唐琛說話的語調依然不躁進也不拖泥帶水,一貫的冷漠。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到台灣來的這段時間干了哪些好事!」華茲按捺不住的怒吼,「是誰允許你擅自向外界發布台灣是你母親的故里?」
當初他是為了大局設想,才心不甘情不願的答應米契讓台灣成為全球巡回表演的首站,倘若他不從了米契的這個要求,那麼全球巡回的這張大支票,將沒有人幫他兌現。
教一個後生小輩要脅,他一點也不以為忤,反正在外人眼中,風光的人是他,左右音樂爵士每一步的人亦是他。
「還需要我多說嗎?知道我的人應該早就曉得我的母親是台灣人了,當時我名義上的父親——皮爾•費雪娶了台灣媳婦的事可是上了紐約時報的大頭條。」唐琛譏嘲的諷笑,狠狠地踩住華茲的痛腳,等著他暴跳如雷的反應。
在音樂界向來呼風喚雨的華茲,肯定不曾想過獨生子竟會愛上一個不懂音樂的台灣女子,斷了他的所有期待吧?
丙不其然,被刺中痛處的華茲勃然大怒,「你不會說出來的,我一手養育你長大,請最好的鋼琴大師來培育你的音樂素養、激發你的音樂天分,是我給了你這一片天,你不會罔顧這些的。」
「但我也不會永遠當你沽名釣譽的棋子。」唐琛直言不諱,絲毫不將他的怒火放在眼里。
「你說什麼?」華茲陡地不安,想起了一個征兆,「為什麼要向別人介紹你叫唐琛,你的名字明明是米契•費雪,你想讓外界誤解什麼?」
外界知道的米契是費雪家族的第三代,體內徹徹底底流有費雪家的血液,而他今天的這個舉動無疑是想要勾起眾人的疑心。
「他們不會誤解什麼,我只是澄清一直沒有機會說出口的身份罷了。」相較華茲的暴躁易怒,唐琛不慍不火的樣子恍若置身事外。
「我叫唐琛,我的母親叫唐水荷,曾經是台灣鋼琴界的第一把交椅。至于我的父親,則是她的啟蒙老師,因為這是一段不倫之戀,所以在外界眼中我是一個私生子……」他停頓了一會兒,目光定在華茲身上,似帶著諷意。
「不過對眼光犀利、直覺敏銳的你而言,我卻是一個可造之材,所以你挑了我成為費雪家族的一分子,讓我登堂入室扮演起費雪家的第三代……費雪大師,我可有說錯?」
他不可能說錯,八歲那年的生日,他突然對天天與鋼琴為伍的日子感到厭倦,總是羨慕同年齡的小孩可以和朋友玩在一起,而他每天一睜開眼楮就是練琴,閉上眼楮的前一刻還是在彈琴……因此他起了強烈的反彈,第一次做出抗議,那是他唯一也是最後一次的抗議。
唐琛猛力地搖了搖頭,想搖掉惱人的回憶,但回憶的可恨之處,就在于它的無孔不入。
就在那天,那個印象中嚴肅無情的爺爺,滿臉氣憤的修理他一頓,大罵他不知好歹,同時也激動地道出了他的身世,教他從此閉上了嘴不再多話,默默的承受所有加諸而來的學習與練習。
原來,他根本就不是費雪家的小孩,一點血緣關系也沒有。
他的親生母親唐水荷,在生下他一年後罹患肝癌,由于癌細胞迅速蔓延擴散,只好到處尋找可以托付小孩的適合家庭,她沒有找上他的父親,不想破壞他的婚姻,也不要這段地下情曝光傷害孩子,于是她想到當時正在廣收學生的華茲•費雪,不做他想,立刻將他送至紐約。
萬萬沒想到,華茲•費雪居然破例收了他這個當年未滿兩歲的學生,這件事至今除了他們三人,沒有第四個人知道了。
不過,華茲收養他的理由,卻只有兩個人知情,他那死去的母親永遠也不會曉得。
「你一直在利用我,不是嗎?」唐琛可悲的自嘲,「若不是生我的父母懂音樂,若不是你不能後繼無人,你會栽培我——不,說栽培或許太看得起我自己了,其實你只是希冀我能揚名國際,進而達到你不勞而獲的目的!」他一針見血的點出事實。
華茲沒有那麼厲害的慧眼,他只是在賭運氣,因為他的體內流有兩個頂尖鋼琴家的血液,華茲相信他亦具有某種程度的音樂慧根。那時華茲打從心底排斥那位來自台灣的媳婦,排斥她不懂音樂的出身,因為不容家族里有著不懂音樂的基因來破壞,所以他將兒子媳婦放逐至外國,並要他們從此不得再踫音樂,嚴禁他們出席任何公開場合壞了他的計劃。
表面上父子關系仍維系,私底下只有當事人知曉,他們已經形同陌路了。
因此,他就在華茲的過度關切下,承載過多的期望長大,想睡不能睡、想玩不能玩,直至最後的哭不出來、笑不出聲,他熬過所有殘酷的磨練,爬至今日的地位,也成為華茲斂財的工具。
昔日,因為年紀還小,無依無靠沒有地方可去,所以他不能走;之後為了報答華茲的養育之恩,他也沒走;但現在呢?這樣的日子他還過得下去嗎?
「你想做什麼?」恐懼猶如一枚炸彈,直直往華茲的心頭扔來,轟起的目的火光,教他看不清狀況,兀自慌亂起來。
他從來就無法操控米契的思想,永遠也沒辦法料準他心里想些什麼,所以無時無刻都處于緊張之中。
「我只是要告訴你,上回你提起的唱片我已經開始籌備了。」唐琛淡淡的說,那樣平靜無波的表情,更是讓人模不著頭緒。
華茲內心的驚愕多過驚喜,瞠大眼楮不敢置信,「你真的開始做了?」
出專輯的事他已經提了兩年,米契遲遲沒有回應,哪知一表態就是好消息。純粹的鋼琴專輯,他相信很有市場,只要掛上音樂爵士的頭餃,那些以為音樂能夠陶冶心靈的傻子,或是想要借此表現氣質的虛偽者,肯定一窩蜂的搶購。
「沒錯,你可以放心回美國去了。」唐琛不希望在台灣的日子還得和他有所交集,單純想過屬于自己的生活。
「還不行,你得跟我保證你不會亂來。」華茲原本命令性的字句,在正對他的眼神時卻變得唯唯諾諾。
「我不需要向你保證什麼。」唐琛已經起身準備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