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這樣想得開,為什麼對我曾殺死你耿耿于懷?」邢楓冷聲說,「彼時你能力不及我,被我殺死,應該死得心甘情願。你為什麼對過去難以遺忘?」說完她轉身出門,繼續監視向擒昆。
為什麼對她殺死他耿耿于懷?
她問住了青湖,青湖也不知道。或許是怨恨她辜負他的信任,或許是……他曾經以為自己笑傲于山林之間,對生死完全不放在心上。
現在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想法。
深夜,月明星稀。
明月如同最完美的玉璧,懸掛在黑絨布般的夜空中。柔和如水的月光灑到一身玄黑緊身服裝,長發梳成髻服帖在腦後的女子身上,她漆黑的發絲間泛起美好的光澤。如此星辰如此月,她並沒有分神欣賞,輕輕揭開一塊瓦,小心地朝房內窺視。
向擒昆正坐在桌邊,手邊一只自斟壺,梅花酒杯。他心不在焉,若有所思。
房間非常暖和,熱氣從瓦縫間一點點滲透出來,撲在邢楓的臉上。方才已經凍到冰涼的臉上迎著暖氣,漸漸有融化的趨勢,連一向冰冷的眼楮也開始融化。
向擒昆仰起頭,臉上似有無盡痛苦哀思。
她忙移開眼楮。
她終于看到天上圓滿的月亮。
快到十五了。
年年中秋,她都是一個人度過。
有時候她會想,如果那一切都沒發生,她會是什麼樣子。或許還是很刁蠻任性,飛揚跋扈。欺負妹妹。
她還有個妹妹,妹妹叫邢楠。小楠從小痹巧听話,她則充當可怕的大姐姐一職。小楠如果哭了,一定是她又偷了她的面女圭女圭、琉璃耳環或者時新絹花。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一定會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雙手奉給小楠。
只要小楠還存在于世界上。
她願意犧牲一切,只希望再一個十五月圓時能全家人坐在葡萄架子下吃月餅喝香茶說閑話嗑瓜子。
她听到冰冷的水珠滴落在瓦片上的聲音。不過無所謂,她很快就可以再見到他們了。爹爹,娘,還有妹妹。請你們慢一些,再等一會兒……
向擒昆長嘆一聲,仿佛他也想到什麼悔不該當初的痛心事。他推開窗長長嘆息,然後望著月亮發呆。
原來對著月亮嘆氣不是深閨女子的專利。
然後他轉回到桌前,叫小廝端來筆墨紙硯,小廝退下走遠後他隨手撕下袖子的絲綢襯里揮毫寫字。
邢楓的眼力沒好到可以看清他寫的是什麼,但她可以肯定和邢家血案有關。
向擒昆寫好以後將綢子卷好塞進小小竹筒,不知從哪里抓出一只灰色鴿子,綁在它腳上,放它飛走。
直到鴿子變成個小黑點,他才關上窗戶。
邢楓連忙施展輕功,追索而去。
黑夜中她如矯健的燕子一掠數十丈,飛檐走壁,看到那只鴿子在頭頂振翅飛翔,她張開手掌,一團帶著細小鐵鉤的絲線朝鴿子飛去。那只小動物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被勾落地面,邢楓再一甩腕,它就不偏不倚地落到她手上。她將鴿子腿上的書信取下,上面只草草寫了幾個字︰
兄啟︰
當年邢氏漏網之魚今已尋上門來。
弟昆字。
她早就知道向擒昆和當年的事情有關。看到這明顯是通風報信的條子仍然很吃驚。他在當年事件中扮演什麼角色?殺過幾個人?染過誰的血?
她的胸口有莫名的情緒激蕩著,久久難以控制。站在冰冷的月光下,她感到殺意如漲潮時的湖水,一陣陣拍打她的心房。
如果這些人不存在……她就不會失去一切。
她轉過頭,看到母親盛裝站在她面前,容貌年輕嬌美,一如當年那個十五歲就嫁給邢父,溫柔善良,最大的心願是給小楓和小楠添個弟弟的年輕少婦。她伸出手,想抓住母親溫暖的手,才驀然發現,原來一切都是幻覺。
她一步一步走回到向宅。
她要讓向擒昆體驗當年邢府所有人都體驗過的悲傷不甘無奈和痛苦。
第5章
邢楓沒有留在這里看向擒昆出殯的盛況,當然她相信堪稱富豪的向擒昆的葬禮一定辦得隆重哀榮。向擒昆也一定想不到他苦心保留的財產到最後全部被伺候他許多年的姬妾們瓜分得干淨。
有那只信鴿做引導,她相信自己能很快找到最後的元凶。
青湖很不耐煩。他說︰「既然你知道凶手的地址,把信鴿交給我。你喝一盞茶的工夫我就可以取你仇人的頭把他們全部交到你手。」
邢楓很簡單地說︰「不。」
「又是為什麼?」
「如果我給你機會處置我,你會怎麼做?」
青湖的表情立刻猙獰起來,他獰笑著說︰「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細節。」
「我想更】殘忍一千倍地殺死他們。而且由我的手在我面前看他們痛苦哀號,為他們做過的事後悔。如果你幫我代勞,我惟一的樂趣也會失去。」邢楓容貌原本秀美動人,當她回憶起過去種種不愉快經歷時,嘴角立刻添上淒苦的痕跡。
「兩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青湖說,「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我不能帶你飛到目的地。我也不明白為什麼《西游記》里孫行者不能背著唐三藏飛到西天去。」
最近這兩天青湖看了很多書,他認字已經全無障礙。可惜只能說看不會寫。他大概永遠學不會如何用手握住毛筆寫字。
眾人眼中光華奪目的俊秀公子原來是個文盲。
半子不像人,會挑選繁華集市行走。它只是一只禽獸,所以常常飛到根本是荒無人煙的山野中。等走過這一段後,邢楓和青湖才發現完全可以順著某小鎮過去,但當時兩人都沒有預知能力,只得跟著鴿子亂走一氣。
所以在野外打尖的時候就多起來。
枕天席地,在乍暖還寒的時節實在不是件舒服的事情。躺在篝火邊,野獸低低的嘶吼做伴奏,吃著冷饅頭和咸菜時,會有毛毛蟲爬到嘴邊加餐。一路走來,反而是青湖抱怨多多。他已經從睡在地上進化到睡在床上,現在又把他趕回地上,他的心理很有一點不能接受。
青湖將頭枕在胳膊上,遠遠地傳來獸類的低吟聲。
邢楓听不到,因為她只有人的耳朵,而他擁有狐狸靈敏的听覺,可以很清楚地听到,是兩頭狼在交涉著。
「我要愛你。」
「我不要。我沒興趣。」母狼說。
「來嘛,別掃興吧。」公狼做出種種姿態誘惑母狼。
「好啦,看你還不錯的樣子,你賣力一點啊。」
「你等著瞧吧!」
然後就是哼哼吼吼的低吼聲。
他已經听到很多次了。這天晚上听到這聲音分外擾人,他根本無法入睡。
翻了個身,青湖將臉對著篝火,火光照映到邢楓的臉上。她的臉在火光里分外艷麗。如果她還醒著,青湖是決不會盯著她看的,他沒忘記自己天天掛在嘴邊他恨她的口頭禪。火光照亮她輪廓優美的臉蛋,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增加嫵媚的艷紅。長長的黑發平時總是綰在腦後,因在野外只是隨便用銀色發帶攏在身後,幾綹長發披到胸口唇邊,石榴般紅潤的口唇微微張開,貝齒輕咬著一絲長發。
她長得真漂亮。
如果她能變成狐狸,那一定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母狐狸。
如果一切都沒發生。他是一只公狐狸,她是一頭母狐狸,他一定會像那頭狼一樣,用盡心計地追求她。他仿佛看到兩只狐狸快樂地在林子中間嬉戲玩耍。
他總是說憎恨她,憎惡她,但他忘不了最初看到她時那種傾心的感覺。她好像最矯健勇敢的仙女降臨于林間,高傲而美麗,孤單又脆弱。那時的他,只是很單純地喜歡她,想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