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恨我,可你有什麼好恨的?我把你從狐變成人,你能享受花花世界,還總是陰沉著臉,真是不識好人心。」邢楓說完轉身快步走開。
他明明只是一只狐狸,他明明沒有人類的感情,她為什麼感到生氣呢?或許,她只是嫉妒他,所謂無愛無恨,如果一個人能夠失去所有的感情,生活固然淡泊缺乏趣味,但是他永遠不會像她那樣傷心失望。
回到客棧,她對小二說︰「來一壇最烈的酒,送到我房里。」
心情不暢快的時候,她常常喝酒。
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這句話說得一點都沒錯。第一次喝烈酒的時候,是當她听說那個消息的時候。
她的世界仿佛崩潰了。不,應該說早就崩潰成碎片,而那件事,讓碎片成為了粉末,連重新拼湊的可能都消失了。那時她開始喝烈酒,帶著辛辣的香濃美酒下肚,喉嚨眼兒麻辣一片,聲音立刻嘶啞了,順著喉管下去,胃中暖融融,她好像躺在雲朵上,仰望著蔚藍明媚的天空,所有的苦惱全部消失了。她的腦袋空空,一片空白,只有莫名的喜悅。
難怪男人們會愛上喝酒,甚至比愛女人更愛喝酒。因為喝醉了,就能去到另一個世界。
她坐在桌前,將酒倒進杯子里,一杯一杯水一樣不停地喝下去。她酒量不錯,壇子里的酒喝到一半才略有醉意,醉夢中她又看到了那座掩隱在蒼翠古樹下的古老宅邸,听到娘親溫柔甜美的歌聲。
娘最愛唱各種童謠哄她們姐妹倆睡覺。
她甚至清楚看到娘鬢發邊簪著的素馨花,看到娘從淡緋色有著華麗花紋的袖子里伸出縴細的手腕,輕輕撫模著她的頭發,她和妹妹倆頭挨著頭,腳纏在一起在床上午睡。
是夏天的中午,窗外的蟬鳴一聲接一聲。
她睡不著,突然又揚起頭,說︰「娘,我要青哥哥陪我抓知了。」
娘按下她的頭,略有些生氣,「別亂動,你把妹妹吵醒了。」
妹妹睡得迷迷糊糊,反了個身。
她叫起來︰「娘,你只疼妹妹,一點也不疼我。」
兒時頑劣不堪的她沒少讓娘生氣。娘皺著縴細的眉頭,低聲說︰「都是我的寶貝,娘很疼楓兒,楓兒乖,好好睡覺。」
「不嘛不嘛,我就要找青哥哥陪我玩。我最喜歡青哥哥了,我最討厭娘!」
不要鬧,安靜點,不要讓娘生氣。她听到自己對年幼的自己說。
同樣,她知道一切都是注定的,而她只是陷入夢境中,和過去無數次一樣,她就像個旁觀者,只能默默在一旁觀看,結局已經寫好,她無法更改。
但她仍是不甘心。如果她沒有惹娘生氣該多好。如果她知道那個晚上,一切都會改變,那該多好?她為什麼要出去玩?她寧願陪在家人左右,只要和他們一起,即使是死亡,又有什麼了不起?
她看到娘終于忍無可忍,對這個小祖宗低頭,說︰「那好吧。」她把賬房先生的兒子,當時也只有十五歲的少年林青叫來,吩咐說,「好生看著小姐,別讓小姐亂跑。」
「哎,馬上就是個大姑娘了,再過幾年也要當娘的人,竟然還這麼頑皮。」娘點點她的頭,無奈地說。
「嘿嘿,我走了。」
小小的邢楓穿著薄薄的絲衣,戴著黃澄澄的項圈,大搖大擺地帶著林青走出家門。
那一天的下午很安靜,只有知了沒完沒了的叫聲和木犀花濃郁到嗆人的香氣。她口袋里裝滿了銅子兒,趁著青哥哥不留意,溜到街上買東西吃。
雪白的冰豆漿,鮮紅的酸梅子,粘滿糖粉的青豌豆,還有面捏的小糖人兒,那一天她的口袋里裝滿東西,還躲在城郊的廢廟里睡了大半晚。直到月上樹梢,她才被氣急敗壞的青哥哥搖醒。
青哥哥罵她︰「你答應過我什麼?你說了寸步不離我左右,我一轉身你就溜得沒影。今後甭想我再帶你出來。」
「不要啊,青哥哥,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還不成嗎?」
她扭股糖一樣粘在青哥哥身上,裝得可憐兮兮,連聲哀求。
那時她多幸福。她以為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千金小姐,仗著爹娘的寵愛無所不為,她最喜歡的玩伴就是青哥哥。她曾經開玩笑說,如果要嫁人就一定要嫁給青哥哥,可實際上她並不清楚為人妻子的真正含義。
她企求時光就此停留。
走到大宅門口,她和林青都聞到讓人不安的古怪味道。混合著木犀香,濃郁到讓想嘔吐的程度。
門前的石頭獅子雄赳赳地站著,石青色的獅子頭上像扣了頂暗紅色的帽子。林青伸手一模,是血。
他一個哆嗦,下意識地捂住邢楓的嘴,轉身便跑。找一間客棧住了半晚上。第二天,才知道邢家遭到滅門的打擊。
驚動了官府,邢家門口有大量的官兵包圍。可惜他們來遲了,邢家上下百余口人,包括林青的爹娘,全部死去。
血流成河,陰風煞煞。
北河口的居民全為之震栗。整整一年的時間里,沒人敢晚上出門,沒人敢半夜開門。北河口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河口邢家滿門被人殺害。所有人都是一刀致命,連掙扎的能力都沒有。
第4章(1)
凌晨,邢楓突然醒來。
每次醉酒,她都會在凌晨醒來。窗外天空仍然暗淡,星光微弱。蒼白的月牙兒還在半腰印著。微弱的晨光在東方閃耀。
這是一天之中最淒清冷落的時刻。
那一瞬間夢境還歷歷在現,所以人的感覺分外的寂寞和惆悵。
她忍受著無邊的寂寥。就像過去一樣,她總是忍受著。
青哥哥,林青偷偷潛回邢家,取走隱藏得很好的金錢珠寶,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帶她離開了北河口。林青說,官府的人開始很是重視,天天到邢家勘察,仵作連休息的時間也沒有。然後突然一天,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再沒人提起此事,好像那染紅土地的血是朱砂一樣。相信殺害她全家的人很有勢力,甚至能買通官府,將一切遮掩得干干淨淨,簡直像下過雪的土地一樣干淨。他說不能讓仇家知道她還活著,他們一定會斬草除根。他們離開住了幾乎有一輩子的家園,開始流浪。
後來林青染上了風寒,因忙著趕路,沒有請大夫看病好好調養。等他們終于安定下來,才知道其實是肺癆。
拖延了將近三年的時間,最後還是死了。
于是只剩下她一個人。原本是眾星捧月的大小姐,突然如喪家之犬逃命,突然連最後一個人也離開她。
她剛要起身,頭上掉下個東西。拿起一看,原來是條雪白的毛巾,可能是浸了雪水,特別的冰涼。
一把黑黝黝的頭發靠在她的床邊。
察覺到她的動靜,他抬起頭,目光迷離,問︰「你好些沒有?」
「我又沒病。」
「還沒病?」青湖很是認真地說,「你明明感染了風寒。」
邢楓只覺得頭痛欲裂,她明明是喝醉了酒,什麼感染了風寒?她沒好氣地問青湖︰「何以見得?」
青湖揚揚得意地說︰「我一路上看了不少的書,醫術上說,望聞問切,我光憑望就知道你感染風寒。你臉色通紅,不時冒汗,還時有囈語,這都是風寒入骨的征兆。」
「嗤。」邢楓受不了他明明什麼都不知道還裝模作樣,她說,「我說了什麼囈語?」
「喊冷。」
「我身上的被子,還有毛巾,都是你搭上去的?」
青湖點點頭。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幫我蓋被子,我凍死了你不是解月兌了?」話一出口,邢楓就後悔了,她何必把話說絕?她有必要說這樣難听的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