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沈德宏不大自然地道。
沈幗眉笑了,唇邊冷意更深,「臨走以前,女兒給爹爹講個故事吧,故事很長,爹爹可要耐心些听。」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從前,有一個十分龐大的的家族,這家可能姓王,可能姓李,也可能姓沈。這家的公子年輕時在外結識了一位姑娘,但是為了繼承家業,他和兵部尚書的千金成親了。
「成親之後,老爺把家業傳給了公子,卻讓媳婦主持大局,因為媳婦對家業興盛更有幫助。作為一個大權旁落的掌門,公子只能隱忍,因為老爺子還在。而老爺子去世後,他發現妻子羽翼已豐,剪除不易,便想起那位被他拋棄的姑娘來。
「他派人找到她,很不幸地她此時已淪為娼女了,而且還有著兩個月身孕,但這並不妨礙她成為他的棋子,可能效果還更好。于是他執意娶她為妾,這令自尊心極強的妻子難以忍受,最終瘋顛自縊而死。公子成功地奪回了權力,現在他的小妾成為另一個眼中釘了,但他沒有理由休掉她,而這位小妾又是極溫馴的,絕不會因為他移情別戀而有所嫉妒,他只好以未有子嗣為名娶了第三房小妾,得了一個兒子。也許是出于偶然,他發現這新娶的侍妾原來竟也是個野心勃勃的人物,這當然令他大喜過望。
「第三房小妾沒有讓他失望,她成功地謀害了二夫人。公子,不,現在已經成為老爺了,老爺沒有揭露這次罪行,反而扶她為妻,因為他必須考慮自己的兒子。
「九年後,老爺遇到了新的困難,這種困難來自他的身體,久病與衰弱令他不得不交出權力,他選中了元配所生的長女,這樣一來,夫人的目標就轉到她身上去了,再加上被害死的小妾所留下的兩個女兒也意圖染指家業,不妨讓她們斗個四敗俱傷,掌門之位便順利地落入自己的兒子手中,而老爺,也可以借機除掉心頭的幾塊隱患。
「總之,借刀殺人之計完全成功了,老爺是大義滅親的好父親,長女則被視為不擇手段鏟除異己的毒婦,那幾個隱患也一一消失,也許他還有遺憾,為何那長女沒有一同死掉,或者,在心灰意冷之下,听從父親的安排嫁人豪門,成為商業聯姻的最佳棋子。
「現在,如您所願,把掌門之位傳給天賜,我則永遠離開。我想,這個木偶已演完了她的戲,再沒有用處了,您是否還不滿意?需要我學母親的榜樣自覺毀滅嗎?」
這番話是用最恭敬最和婉的態度說出來的,沈德宏直勾勾地盯著笑容可掬的女兒,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的手抖個不住,驚恐、狼狽、羞愧、憤怒全寫在了他那張皺紋縱橫的老臉上。
「如果您沒有別的吩咐,女兒告退了。」沈幗眉深施一禮,退出靜室。
沈德宏低下頭,殘棋中的每一粒白子都像一柄匕首刺人眼簾,他舉手抹了抹前額,才發現已冷汗涔涔,諾大的靜室,此刻如同深冷的冰窖。他站起來,踉踉蹌蹌走到門邊,一拉開門,凜冽的北風便卷著嘲笑的枯葉迎面撲來,突然之間,又仿佛化作鐵如貞、連湘湘、何碧麗、沈玉四張冷笑的慘白的臉。他驚叫一聲,砰地關起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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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風閣。
這是整個沈府最高的一座樓,平日用來放置各種雜物,幾乎算作一個庫房。
沈幗眉拾階而上,推開頂樓的門,便看見窗前一個熟悉的背影,她知道那是沈天賜。這里曾是他最愛玩最隱蔽的一個角落,除了沈幗眉。連他的母親何碧麗也不知道。
「我並不想打擾你,但我有幾句話要告訴你。今天我已經宣布將掌門之位正式交卸,今後,你就是沈家第六代,也是最年輕的一位掌門人了。」
沈天賜的背影沒有改變,依然僵直地立在窗前,仿佛沒有听見。
「要正式承任,還必須大開宗祠,這一套禮儀不能少,你該做好準備,不過我大概見不著了。天賜,我知道你恨我,也可能因此不願繼位,但這是你母親最大的心願,你不能辜負她。此外,我會永遠離開沈家,你不用擔心日後見面的尷尬。」
「開闢絲路商運的事,珍珠會將詳細情況報告你,我已交待各首腦,輔助你經營其它生意。」
「即使你不相信,我還是要說,我從沒有想要設陷阱害你母親。」
「自己多保重。」
語聲消失了,良久,沈天賜緩緩轉身,臉上淚痕縱橫。身後已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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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幗眉的行囊十分簡單,她並不是個很講究的人,再說,她現在最好就是不要和過去有太多牽連,所以,她只拿了幾件衣服和一些銀兩,隨手打了個包袱就解決了。
嘆了口氣,沈幗眉拎著行囊站在門口再次檢視這棟有著她的童年、她的夢幻的房子,甩甩頭,毅然向前走。
她的過去就這樣輕易地被她扔在那棟房子里,關上門的那一刻,似乎就真的成過去了……
眼底沒有淚光,因為她知道回不了頭了,早在傅滄浪找上她的那一刻起。而從那刻起,好運似乎就不再眷顧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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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晴空萬里,傅滄浪抬起頭來,恣情地仰看那滿天的星斗——還記得她的那一雙眼眸,也是這麼的發著光,耀眼得有如這天上的星辰。視線再往旁移,傅滄浪又發覺,今晚的夜幕似乎特別的黑,就好像是她一頭黑得幾乎發亮的秀發。今晚的月亮更是美得特別傳神,猶如她那舉手投足間,絲毫不作假的動人神韻。
前天夜里一怒之下憤而離開沈府,他就回到範伯開的滌塵茶坊。範伯是個久歷風塵的老人,自然聰明地不去詢問原因。而這幾天來他總是翻騰著被騙的恥辱和憤怒,根本不曾靜下心來仔細想過,直到今晚才真正心平氣和地回憶沈幗眉的容顏——不是經過刻意偽裝的的冷淡矜持,而是含情的嬌羞,薄怒的輕嗔,悲傷的哀婉……是那個真實的溫熱的沈幗眉,只屬于他一個人的沈幗眉。
也許她騙過他,但他清楚地知道,那只是家族需要,無關乎感情。她是個公私分明的人,即使她必須為家族而犧牲他,她也不會以虛情假意來與他周旋——在感情上,她生澀幼稚得像個小女孩,而以她的高傲尊貴,亦絕不會舍棄自尊出賣愛情。
甚至,她還用拒絕止痛來懲罰自己的欺騙,只求對他公平!
是的,這些他都明白,然而受傷的面子和受損的自尊心不容許他原諒,男人的驕傲驅使他說出那番殘酷的話,驅使他不告而別,驅使他挖出心底的不忍不舍和冒出幼芽的後悔。
他不能原諒她,即使不舍,即使心痛——自欺欺人的天性啊!
就這樣忘了她吧,還要去追查殺兄仇敵,他已經耽擱了四個月,責任不容他再遲疑。
長嘆一口氣,傅滄浪返身進屋,他沒有注意到長街盡頭那緩緩行來的窈窕的倩影。
如果他再晚一步,事情可能就會不同。傅滄浪當.然也不會知道,這次錯過會帶給他什麼樣的麻煩。生命中有些事是不容錯過的,因為再回首,已是千山路……
在母親靈前上了最後一炷香,沈幗眉牽著一匹黑馬,從角門悄然離開沈府,除了貼身侍女和幾個守衛,誰也沒有驚動。
緩步走在空曠黑暗的長街,沈幗眉不禁悲從中來,先是被母親拋棄,然後是父親、弟弟、愛情。最後,連自己也拋棄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