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太累了,沒什麼大不了的病,休息幾天就好了。這段日子家里沒出事吧?」
「沒有,對了,十天前接到京城的飛鴿傳書,粱少爺已經兼程趕來,這幾天應該就到。」
沈幗眉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梁至信,他來干什麼?
看出小姐的睡意,珍珠乖巧地放下床幃,與琥珀輕手輕腳退出了。
仿佛是為了證明沈幗眉的話,三天後,她就能夠起來走動,並且立即召集下屬,用事實來安撫因她的病而引起的人心惶惑,像颶風掃過烏雲一樣,這種惶惑馬上平息下去了。
會後,沈幗眉先去為母親上香,再來到父親沈德宏所住的懷湘幽居。對于一個外人來說,這種順序安排無疑是很耐人尋味的,但只要稍微熟悉一點這個家族的歷史的人就不會感到奇怪了。
懷湘幽居是一所三進三軒的院落,在整個沈家的西北角,雖不富麗堂皇,卻十分幽靜可愛。爬滿常青藤的短牆掩映著爭奇斗艷的千層菊、黃菊、大麗菊,使這里透出幾分晉人田園的風光。院前有一口寬大的池塘,兩邊是白石砌成的小徑。小徑盡頭是一棵半臥的古松,枝葉之繁茂足可證明它已有百歲高齡,而樹下的長石椅上,正坐著兩個人。
左邊是一位五十上下的老人,兩鬢已有微霜,容貌雖仍俊朗,卻有一層掩不住的病容。他穿著一件醬紫色的繭綢袍,一雙緞面厚底雲鞋,懷里捧著一只金瓖玉蓋的小巧紫砂壺。坐在他對面的是一位三十出頭的男子,身著玄色長袍,相貌平凡,只是一雙眼楮炯炯有神,這是他臉上惟一能引起別人注意的一點了。
「想不到老夫還能有坐在這里喝茶的一天。唉。衰朽殘年,離油盡燈枯不遠了。」老人微微嘆息。
「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沈老爺不要將生死之念看得過于執著。心胸開闊,神魂自明,‘這實比吃百帖藥還有用。」布衣男子淡淡地勸慰老者,既未說什麼長命百歲的虛偽之言,也未說吉人天相的飄渺之談,平平實實,卻更令人覺得可信。
老人訝然,注目他道︰「風先生年歲尚輕,竟然將生死看得這般透徹,老夫佩服,佩服。」
布衣男子微笑道︰「若塵只是久浸醫道,見慣生死之事,久而久之,自然看淡了,豈敢冒領沈老爺盛贊。」
這老人正是沈家前掌門人沈德宏,那布衣男子則是沈家新請來的郎中風若塵。
「唉,其實老夫在這世上本無可留戀的事,也早該大去了,可一到關口。總是忍不住想要再活幾日。」他自嘲地搖搖頭,「螻蟻之性,根深蒂固啊。」
風若塵凝目看他,「請恕若塵冒昧,這些日子以來若塵見沈老爺似總有郁郁之意,不知有何難言之隱?或許在下能夠為沈老爺稍盡綿薄。」
「唉……」沈德宏長嘆一聲,聲音中包含著許多說不出的苦澀與惆悵。「一言難盡……」他的話悠然止住,眼楮盯著籬外。風若塵隨著他的目光望去,立刻看見了一個飄逸的倩影。
沈幗眉今天穿著一身雪白的織綿衣裳,一向蒼白的臉頰因大病初愈而更加沒有血色,但一雙秋波卻依然那麼明澈與銳利,盛滿了冷漠。她走到沈德宏面前,以無比優雅的姿態深施一禮,「女兒給父親大人請安,恕女兒前幾日一直抱恙在身,不能在您跟前侍奉湯藥,直到今日才來探望。」
「眉兒不必多禮,我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死不了就成,倒是你大病了一場,該當好好休息才是。」沈德宏急忙去拉她起來,一邊略有埋怨地道。
沈幗眉不落痕跡地讓過了父親的手,站了起來,淡淡地道︰「女兒只不過是偶感風寒,沒什麼大病.爹爹不必為女兒擔心。」她頓了一下,接著道,「梁公子這兩天要到江南來,大約會來向爹爹請安。」
「哦?至信要來丁?那可太好了,自從上一次我做壽時他來過一次後,已經快大半年不見他了……眉兒也有半年多沒有過你梁大哥了吧廠沈德宏既意外又高興, 笑道,「你們可是青梅竹馬的交情呢,這次一定要讓他多住幾天。」
沈幗眉沒有答話,一旁的風若塵卻分明捕捉到她眼中那一抹似輕蔑又似無奈的光芒,不由對梁至信這個人物好奇起來。
「這位是風先生吧?那次匆匆一會,沈幗眉還未及向先生拜謝救命之恩呢。」沈幗眉轉過臉面對風若塵,平緩但絕對誠懇地說。
風若塵謙遜而有風度地站起來微一躬身,「治病救人,乃在下分內之事,何勞小姐道謝,再說……」他微微一笑,「如此豐厚的診金,若是還不能為主顧消災祛病,豈非砸了我行醫的招牌?」
風趣的言詞引起沈德宏的大笑,沈幗眉也不由莞爾,笑意在她臉上如蓮花初綻,但倏忽就隱沒了。「先生過謙了,沈幗眉想請先生在寒舍多屈就幾日,為家父徹底診治,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風若塵尚未答話,沈德宏已笑著說︰「就算你要走,我也不會放人的,好不容易找到這麼個投緣的忘年交,豈能輕易放過?我還等你指教幾手圍棋呢。」
風若塵想了一下,爽然道︰「也好,反正我四處漂泊,也沒有固定要去的地方,就在府上多住幾天,待老先生痊愈再走。」
沈幗眉柔和地看了他一眼,這一次眼光中不再冷如寒冰,但卻多了一股深思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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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黃昏。
風若塵信步走上通往梅花庵的竹徑,他不是要去刺探什麼,這條路與沈家最重要的賬房、機密庫、銀庫等處完全是南轅北轍。他只是要找個清靜之地把自己的思緒好好整理一下。
由于低頭沉思,他沒有注意到前方亭亭玉立的倩影,待心生異覺而抬頭時,他已離那倩影只有幾步之遙了。雪白的衣衫,荏弱的嬌軀,傲然優雅的站姿,使他立即知道她是誰。
只有她才能將荏弱升華為高傲,孤獨表現為冷酷。
她,沈幗眉——江南沈家最年輕最優秀的領導者,美麗而又精明的女掌門人。
風若塵猶豫了一下,才開口,「沈小姐。」
沈幗眉一點也沒有訝異地轉過身來,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風先生,有雅興出來散步嗎!」
風若塵報以恬然微笑,「也不是雅興,俗諺雲︰‘飯後百步走,能活九十九’,散步可以消食健脾,何樂而不為?」
沈幗眉低聲笑了,她的笑聲很特別,像一張古琴被輕輕撥動,柔媚的清越的一齊都發了出來,「不知為什麼,我總是忘了你的身份是郎中。」這時的她沒有白天的冰冷與淡漠,幾乎可以說是「和婉」的,令人不由自主心生親切。
風若塵不由笑了,「是嗎?那你覺得我像什麼人?」
沈幗眉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他突然發現她的眼眸中完全沒有笑意,仿佛凝結了一層薄薄的寒冰,還未等他明白過來,她已淡淡地開口道︰「風先生想必有一身好功夫吧?」
「哦?何以見得?」他微笑著反問,神色未曾稍變。
「先生未曾否認,那就是承認了。不知先生可肯撥冗抽暇指點幗眉一兩招防身武功?」
「在下的確是懂一點莊稼把式,既然沈小姐想學,在下當然絕不藏私。」他慨然答應。
「那麼,明天寅時,幗眉在綠竹林恭候先生。」
風若塵剛要答話,遠處卻傳來一個女子的呼叫,「小姐,小姐!」人影由遠而近,原來是丫鬟琥珀。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沈幗眉面前,「小姐……梁少爺到了。正在前邊客廳等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