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她手攬重權,不過何碧麗還是有對付她的本錢與王牌,而且何碧麗還掌握著她的一個最大弱點︰沈清和沈玉。盡避她們姐妹間的不合幾乎已到了勢同水火的地步,但何碧麗知道,無論沈清和沈玉怎樣給沈幗眉找麻煩,沈幗眉都決不會真正去對付她們的,因為這是她的承諾,也是她最致命的弱點,所以何碧麗盡可以放任沈清沈玉挑戰沈幗眉以坐收漁人之利,當然還要小小地推波助瀾一番。待到她們兩敗俱傷之時,她便可以輕而易舉地收拾掉這三個絆腳石。
不如此,她親生的兒子永遠難以繼承這龐大的家業。
緩緩張目望向愛兒——沈天賜,眼光中滿是憐惜。這孩子從小就天姿聰穎,不知為什麼,他那死鬼老爹居然不將掌門之位傳給他惟一的兒子,反而讓元配遺下的孤女成為當家人,難道他對早逝的鐵如貞尚未忘情?她冷笑一聲,當年設計除掉二夫人連湘湘,成功地坐上沈夫人的寶座,滿以為從此可以一手遮天,誰知卻壞在了一個黃毛丫頭手里,她深悔當初沒有將沈幗眉一起除掉,以至養癰為患。不過,她不會讓這種令人討厭的情形再繼續下去了,只待老爺子一死……
嘴角再度泛起冷笑,得意而狡猾的冷笑。
手上雖然一直在翻著賬冊,沈天賜的心思可並不在這上面。沈清和沈玉的談話他當然也听在耳中,與母親一樣,他僅用漂亮的嘴唇拉出一抹冷笑,年僅十三歲,卻有著超乎尋常的成熟與精明。從心底里說,他並不像母親和兩個姐姐一樣痛恨他的大姐,相反,他對沈幗眉有種凌駕父母之上的尊敬,無論如何,在生母早逝、父親別娶的環境中成長的孤女卻沒有變成沈清和沈玉那樣,本身的勇氣與毅力就是值得尊敬的。隨手扔下賬冊——這是何碧麗專門向沈幗眉要來的,目的是讓他早點熟悉沈家商號的運作——可是,天知道,他壓根不想接掌家業,一半是因為不願與大姐發生沖突,另一半,則是他心里孩子氣的想法,討厭過重的束縛,向往走馬江湖的生活,當然,這種念頭他決不敢讓母親知道。
現在,他已經听夠了兩個姐姐的嫉妒之聲,看厭了她們貪名奪利的嘴臉,只想好好樂一樂,把這些令人作嘔的東西從腦中踢走。
「天賜,到哪兒去?」假寐的何碧麗一聲斷喝,打算阻住兒子已溜到門邊的腳步。
「出去透透風,再呆下去我鐵定吐血身亡,娘,您不會忍心看兒子英年早逝吧?」嘴里說著話,他腳下可半點不停,一溜煙逃了個無蹤無影。
盯著兒子出去的那扇門,何碧麗恨恨地喘口氣,這孩子明明聰明絕頂,卻偏偏不務正業,每天只喜歡去斗雞走狗,照這樣下去,怎麼能指望他接掌家業?
「三姨也算用心良苦了,可惜小弟不領情,可惜呀可惜。」眼光銳利的沈玉早看出何碧麗心中企圖,尖刻地諷刺道。
「是呀,天賜真是不爭氣,明知道他是老爺惟一的公子,將來家業要靠他支撐,還這麼貪玩,怎麼比得上三小姐整日在家拈花刺繡待嫁出閣呢?」何碧麗聲色不動地反擊,只憑沈天賜是男兒身就夠她佔盡上風了。
沈玉臉色刷地白了,半年前父親曾有意安排她和沈清出閣,但終于沒有付諸實施,萬一父親真的讓她嫁人,那她就喪失了分家產的資格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呀。雖然有這份先天劣勢,沈玉還是不甘地反詰︰「小弟可惜投錯了娘胎,再怎樣也是個庶出!」
這回輪到何碧麗神情難看了,她最恨別人提她的出身,「真的,不說我還忘了,三小姐是二夫人所出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沈玉一時語塞,她的生母連湘湘也是由小妾扶正的。
輕笑一聲,何碧麗優雅地站起身,「不管怎麼說,沈家如今還是大小姐當家呢。」她施施然回自己房里去了。沈玉不是笨人,想必能听出自己話中的意思。
沈玉果然沉思起來,何碧麗的話提醒了她,目前她的首要大敵是沈幗眉,只要沈幗眉當家一天,她就永五指望得什麼家產,倒不妨與何碧麗聯手,先把沈幗眉除掉,至于何碧麗,她當然也不會放過,但那是以後的事。主意打定,她回看一眼一直不出聲的沈清,才發現她早巳倚著竹椅睡著了,不由眉頭一皺,不屑地暗罵了一句︰「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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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
這首小令,正是沈幗眉此時的寫照。忙碌了一天,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自己的白衣閣,隨便用了點晚膳,又沐浴一番,才覺得喘過一口氣來。
她好累,盡避冰雪聰明,但許多事不是只靠聰明就能辦成的,還必須有超人的毅力與體力,畢竟女子先天的不足不能用頭腦完全彌補。好比今天,早上要分派全天的事務,再與手下部屬們溝通一下近采的生意運作,中午應邀參加霍老爺子的六十大壽,申時又須會見通達銀號的掌櫃,待送走了客人,賬房已將半個月來的總賬送到了她的書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十六歲到二十歲,她的生命就耗在了這無邊無際的瑣事上。
有時候她真想甩下這副重擔,遠遠躲到一個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讓自己完全輕松,但該死的責任感逼得她不得不學會忍耐。
匆匆挽起剛洗過的散發著淡淡梔子花香的萬千柔絲,沈幗眉隨手披上一條縑綃。「小姐要去為夫人上香嗎?天這麼晚了,小姐又累了一天,不如嬸子替小姐去吧。」珍珠關心地道。
「我親自去。」她的臉色雖然蒼白疲倦,仍不願假手旁人來做這件必行功課。每天早晚,她都要到生母鐵如貞靈前上香,風雨無阻,從不間斷。「你們不用跟我去,也不用等我,先睡吧。」
知道小姐說的話不會更改,珍珠琥珀只得順從地退下了。沈幗眉走出白衣閣,向南邊的梅花庵而去。梅花庵原名梅花館,是鐵如貞在世時的居處,當年沈德宏將連湘湘娶進門後,鐵如貞就將館改為庵,終日郁郁寡歡,一年未到便撒手塵寰,此後連湘湘將沈幗眉接到自己那里去住,梅花庵便成了供奉鐵如貞靈位的祠堂了。走在竹風颯颯的小徑上,頓覺涼爽,白日的暑氣一掃而空。半掛淡月透過竹稍,在小徑上灑下斑駁的碎影。沈幗眉走得很慢,白天里忙忙碌碌,難得有這一刻清靜,每晚去為母親上香,固然是盡孝,還有部分原因便是能趁著這一刻舒緩自己郁結的煩悶。
是的,煩悶。自從母親去世以後,她就不知道快樂為何物了,盡避她仍是沈家的大小姐,錦衣玉食,享受富貴,現在又接掌家業,可以說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如果有人能透過她冰冷的面具看進她的內心,會發現她其實仍是當年那個怕雷雨、怕黑暗、寂寞又孤獨的小女孩,雖然這些年的磨練早已使她成功地克服了軟弱,可是在某些時候,一種莫名的恐懼常會從心底深處泛濫,令她不知如何逃避。
就像此時,走在無人的園里,四周是如此空寂,幽靜得似乎連血也要凝固。沈幗眉感到一陣奇異的不安,仿佛有什麼事要發生,這種感覺令她心生警惕。記憶中,四歲時母親去世的那一天,她也曾有過這樣的不安,那麼是不是預示著今天也會有什麼災禍降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