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說什麼?妳不要搬回來?」劉母的聲音拔尖了,「妳好大的膽子,敢說不搬回來?!」她氣得發抖,拿起筷子狠狠地敲薄荷的手背,「妳是什麼東西,敢不听我的?哦,我知道了,妳又不要臉的去貼了哪個野男人,所以才敢不听我的話是吧?不要臉,真不要臉!妳還要拿掉多少次孩子才會學乖?」
氣憤過度的劉母開始污言穢語,破口大罵,像是在罵仇人,不是在罵自己的女兒,再難听的字眼都毫不留情的潑灑出來。
薄荷只覺得腦門一昏,眼眶滾著淚,只能垂首听著,臉紅到不能再紅,羞愧得恨不得死掉。
「是夠了沒有?」劉爸冷冷的將筷子一放,「薄荷,跟我去買東西。」
劉母被劉爸一堵,愣了一下子,哭了出來,「我為這個家盡心盡力的當老媽子,你也不幫幫我,總是站在別人那邊……以前站在你媽那邊,現在站在女兒這邊,我還不都是為了這個家?你就只會幫別人……」
劉爸不耐煩的看了她幾秒,沉默了。「薄荷,走了。」
薄荷趕緊提起皮包,匆匆的穿了鞋,逃難似的跟在她爸爸背後出去。
爸爸一直都是個沉默寡言又冷漠的人。他每天七點回家吃晚餐、看電視,洗澡、睡覺,賺的錢都拿給媽媽,鄰居都說,爸爸是個負責任的好男人。
但是她一直覺得,爸爸離他們很遙遠。人明明坐在家里,卻像是個局外人。不管是祖母跟媽媽起爭執,還是媽媽在教訓她,他都淡漠的掃過這片吵鬧哭泣,然後將目光移到電視上。
從小到大,這還是第一次爸爸要她跟出來。
爸爸依舊沉默的到樓下便利商店買了包煙,兩瓶飲料,遞了一瓶給她,她幾乎是受寵若驚的接過來。
「坐吧。」劉爸拍拍便利商店前面擺設的行道椅,「喝點東西,擦擦眼淚,然後就回家去吧。」
薄荷顫巍巍的拿起飲料,眼淚卻又要滴下來。「爸爸,我不想搬回來。」
「我不是讓妳搬回來。」他茫然的望著白煙裊裊的虛空,「妳在外面好好的就好,別再回來了。」
她有些吃驚,卻不敢問,只是靜靜的喝著那瓶飲料。
「……妳不要怪妳媽。」劉爸吐出一口煙,「她不對妳發脾氣,還能對誰發脾氣?她怕我、怕妳女乃女乃,妳哥哥又是她的心頭肉,妳嫂嫂精明厲害得緊,娘家又有錢,不在乎住不住婆家,妳媽嘴笨心拙,敢對她怎麼樣?但是妳媽對妳也太過火了。」
劉爸垂頭沉默了一會兒,「……我從來沒愛過妳媽。」
薄荷嚇得跳起來,她從來沒听爸媽說過這些。
「我不愛她,之所以娶她……是她騙我懷孕了。」劉爸陷入不愉快的回憶中,「妳女乃女乃也不喜歡她,尤其是發現她沒有懷孕以後,直到懷了妳哥哥,妳女乃女乃才對她和緩些,所以她一直很寵妳哥哥……」
裊裊白煙中,劉爸回憶著過往。那時候,他已經有了論及婚嫁的女朋友,他一直不忍心傷害這個死纏爛打的痴心小學妹,卻沒想到看起來單純的她,居然將他灌醉,擺了他一道。
愛?抱歉,他無法愛她。雖然他負起責任娶了她,卻一直用冷漠與沉默無聲的抗議。他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不要,懷著一種冷冰冰的憤怒和恨意,當母親幾乎是虐待她時,他甚至有種報復的快感。
那個女人,毀了他的愛情和一生。她活該。
但是他老了,他們都老了,再深的恨意也慢慢褪去,反而有種淡淡的後悔。
這是他的家,他的妻子,他的女兒。妻子的扭曲是他造成的,女兒吃的苦、受的罪,也是他害的。
這長久的扭曲已經無法挽回,他無法愛上妻子,但是他起碼可以不再恨她,也可以不讓心靈扭曲的妻傷害他的女兒。
「妳可以不用回來了。」他笨拙的、有些遲疑的拍拍女兒的肩膀,「一個人在外,還是要當心。不要恨妳媽……要恨,就恨我吧!」
薄荷的眼淚滴下來,她搖頭,「我沒有恨過,也不會恨爸媽。」
「妳是乖孩子,一直都是乖孩子。」劉爸又抽了根煙,「有什麼事情就打電話給我。其實……貸款已經繳清了,妳不用拿錢回來了,身邊要留點錢。」
薄荷哭著點頭,一直在啜泣。
「回去吧,回去吧。」他愴然的抬頭看看自己家的燈火,「不用再回來了。」
薄荷想跟他說些什麼,卻只是哽咽而已。她想抱抱父親,卻又畏懼,幾次吞咽,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爸,那我回去了……」
跨出幾步,劉爸叫住她,「薄荷!」
她回頭,滿臉是淚。
「……妳幾歲了?」劉爸蒼老的臉孔有種深刻的痛苦。
「我、我二十四了,爸爸。」
他到今天,才知道女兒的年紀。他老了,衰老了。為了少年時的一個錯誤,他懷了一生的憤怒,幾乎想不起來女兒的成長過程,當然也想不起兒子的。
他的人生……真正的意義是什麼呢?他錯過什麼,又曾經得到什麼嗎?
苦笑,劉爸無奈的苦笑著,「……路上小心。」
看著女兒縴細的背影漸漸遠離,劉爸心里有些茫然。失去「恨」當支柱,他越來越不知道怎麼對待跟他同樣衰老的妻。
他要想想,他得好好想想。
薄荷是一路哭回家的。雖然很恨自己這麼愛哭,但是百感交集,止也止不住。等捷運到站,她躊躇了一會兒,模模自己核桃似的雙眼,決定還是自己走回去。
讓熊先生看見,他會很擔心的。
走沒幾步路,悶雷似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真是越來越大膽了,這麼晚還敢一個人走回來啊?」
好不容易停住的眼淚,看到熊先生的她又哭了。
「哎唷,我不是故意嚇妳的。」應元被她嚇了一大跳,「妳知道我嗓門就是這麼大。」就著街燈一看,她兩個眼楮腫得幾乎睜不開,「躲?妳還躲?是怎麼了?不是回去吃飯嗎?需要吃得一路哭回來?」
「我、我……」她心里急,眼淚掉得更快,「我、我媽媽要我搬回去……」她顛三倒四的說著,夾雜著啜泣,幸好應元組織能力極好,將事情經過拼湊了起來,換了別人絕對听不懂。
「陽台是嗎?為什麼妳繳貸款還要睡陽台啊?!」他真的怒了,「什麼家人?以後不要回去了!沒家可回要很怕嗎?怕啥!我家就是妳家啦!」
薄荷滿臉鼻涕眼淚的被他逗得破顏一笑,「……你全家便利商店呀?還『全家就是你家』哩。」
看她笑了,應元松了口氣,「我並不是隨便說說的。」他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們回家吧!」
應元帶她回去,體貼的擰了條全新的毛巾給她擦臉,其實,她該直接回家洗澡睡覺,不知道為什麼……她又跟到應元的家里來。
經過這一夜,她很需要熊先生的笑容。
「妳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他很嚴肅的坐在薄荷身邊,「我很不會安慰人,但是我會听。」
從來沒有人想好好听她說話,熊先生大概是第一個吧!
說了些什麼,她也不太記得。只是積壓在心里很多年的痛苦和渴望,滔滔不絕的說了又說,說了又說。
直說到嘶啞,落淚。
「我真的很想抱抱爸爸……也很希望爸爸抱抱我,我從來沒被爸爸抱過……」身為一個沒人疼愛的孩子,最卑微的希望居然只是這樣。
應元一言不發,看著依著他的肩膀哭得很可憐的薄荷。「請妳不要覺得冒犯。」他將薄荷抱到膝蓋上,輕輕的抱著她,「像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