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起碼現在她是愉快的活著的。映進她眼簾的每件事情都新鮮有趣,夏雨秋霜,朝陽暮月,透過她的眼楮,他發現這個世界是這樣遼闊而美麗。
原本兩個月的旅程,他們走了將近半年。除了為了秋娘的病體,他也想要延續這種兩個人靜謐而單純的生活。
走過數十個村鎮,盤纏都靠他行醫所得。他向來淡泊名利,達官貴人與平民獵戶在他眼中並無差別,但是這幾年他四處行醫,到處都有病家感激涕零的留宿,生活簡單卻過得去。
只是苦了秋娘與他奔波了。
見識的多了,旅途無事,秋娘對醫學又頗有興趣,他也當打發時光,開始教她學醫。
她生性靈慧,什麼都一學就會,記性又好,有時考她開方子,她也能思索一會兒,將藥方開出來。
雖然太偏滋養而行藥慈軟,但是就一個初學醫的人來說,已經很不得了了,照她的方子也不過好得慢些,未必就使不得。
若是可以,他真想跟她這樣游歷名山大岳,再也不回棲渡山……她還有多少時光呢?能多看得一刻是一刻。
再說,她此刻不是好好的麼?說不定上天憐她聰慧過人,不該壽促如此……
就在棲渡山在望,谷梁朗猶豫著該不該上山時,秋娘卻因時氣所感,小病差點引發了大發作,他衣不解帶的照料了好幾天,心卻發冷--上天並沒打算放過這弱質閨秀。
疾病很公平,任意的降臨在任何人身上,不管她聰慧或愚魯。
比梁朗等秋娘稍稍愈可,便扶抱著她上了馬車。
「……對不起。」秋娘小小的臉蛋裹在兜帽里,好不容易將養出一點肉來,又讓病痛折磨得消瘦。
「永遠不要跟我說對不起。」谷梁朗溫和的將她抱在懷里,「這不是妳的錯。」
傾听著他的心跳,她竭力忍著,還是淚凝于睫。她沒有這麼痛恨自己的身體過。
一路山路顛簸,怕顛痛了她,谷梁朗將她抱在懷里護著,見她昏睡還時時皺眉,想來還是痛的吧!
連聲苦也不叫。見她嘴唇咬破兩處,想是痛極緊咬的結果,他憐惜的拿出雪花膏替她上藥,柔潤的觸感讓他的手禁不住一縮。
向來律己甚嚴,多少女病家為他傾倒,甘願無名無分的以身相許,他總是嚴正的婉拒了。人家女孩家來日方長,怎可耽誤人家終身?自己已經立誓一世為醫,盡避被尊為神醫,手下仍有病人不幸過世。
他自己不怕病家尋仇,怎可拖累妻子兒女?
就不怕拖累了秋娘麼?這問題一閃而逝,他心里不安起來。當初為什麼會一時沖動跟五姨娘提親呢?
時光粼粼如秋水,他還記得那病弱的小女孩,抬起晶亮而不屈的眼楮。艱苦的學大夫涯,只有想起那雙眼楮,他在挫折中才能夠撐下去。
她還在謝家莊等著。等著有人替她除痼疾。
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這件事情,哪知道,有些事情只是潛藏,不是遺忘。
秋娘已經是他的妻了。對她,可以光明正大的盡力救治,而不用擔心什麼了。
就算逾越醫病的際限,也不是什麼大錯吧?
棲渡山在望,他的心情也沉重起來。不告而娶,不知道師尊會怎麼想,師妹又會怎麼無理取鬧。
現在,他還不想回杏仙派。最少,讓他先去尋求最後一點希望。
他驅車,先進了山下的棲渡鎮。
第四章
達達的馬蹄踏碎了山城的靜謐,秋娘掀開車簾,映目的是夾道的柳蔭,時值仲春,滿天飄著潔白的棉絮。
山野人家雞犬相聞,遍種桃李,更有成片的杏林,妝點得像是花圃一般,嬌紅艷白,綿綿延延的連接到天際,偷了霞雲的幾分精神。
日雖西斜,天色仍然一派清澈明亮,甜蜜的花香伴著炊煙,居然有種異樣的和諧。這棲渡鎮雖是小小山城,但是南來北往的藥材都在此集散,醫館藥鋪林立,滿地鋪著大塊青石板作道,好方便南來北往的商旅車行,氣勢上就榖不是尋常小鎮。
棲渡山有醫劍雙絕的「杏仙派」鎮守,人才藥材濟濟,自然成了醫藥重鎮。家家戶戶不是賣藥材的,就是開藥館的,這醫藥就養活了幾千個人口,就算是尋常百姓,也多少看過幾行醫書,讀書識字的,就算是路上走的小販,也有幾分文氣。
秋娘自離了謝家莊,和谷梁朗漫游了大半年,眼界已經不同以往。她看著街上行人井然有序,互相讓道謙和,又听過谷梁朗說過杏仙派和棲渡鎮的關系,不禁暗暗點頭。
「倒像是來到桃花源似的。」她微笑,回頭看著谷梁朗。
「呵,我剛來的時候,也這麼覺得。」他溫和的笑笑,驅馬緩行,在一個極大的院落前面停下。
只見這院落極大,平平凡凡的水磨石子牆圍著,門口安著一對石獅子,門口有個極老的家人看守著,也是一派慈眉善目。只見當中一個樸素的匾額,寫著︰安府。
比梁朗下了馬,大著聲音對老家人說︰「福伯,久不見了,您越發硬朗了。你家少爺在否?幫我通報一聲可好?」
老福伯展了展眼,笑逐顏開,「大點聲!比梁少爺,您知道老福的耳朵不中用啦!就說了,您跟我家少爺一樣,年紀老大了,也不娶個媳婦,老福還等著替你們帶孩子買糖葫蘆呢!少爺知道您來了?不知道多歡喜呢……」他扯開嗓門,「老太婆!老太婆啊!比梁少爺來了,快帶他進去啊,還有個姑娘呢!」
「福伯啊,你的聲音三里外就听見啦。」只見一個年輕公子走了出來,長得頗為俊俏,只是臉上籠著淡淡的愁,雖是歡顏,看著也有幾分蕭索,「我說是誰呢?谷梁老弟,你只顧著濟世救人,一點閑空也舍不得撥給愚兄。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安瑜頓了頓,瞠目看著谷梁朗身邊的秋娘。
秋娘讓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低下了頭。
「大哥,這是你的弟妹。」谷梁朗攬了攬秋娘的肩膀。
「大喜大喜。」他臉上卻沒有喜色,「這兒風大,弟妹身弱,怕是禁不住,里頭暖和些,請進請進。福伯,麻煩你把老弟的馬車趕進來。」安瑜一面讓進,卻一面仔細的端詳秋娘的氣色。
進了大門,只見是個極大的園子,相形之下,屋舍卻小巧玲瓏,幾座樓閣錯落在杏花林里,一落落的,極為雅致。園子里的花草都不大認識,卻照料得極好,滿溢著奇特的香氣。
順著花園的青石子路走,拐過幾叢竹林,一進大廳,只覺滿屋藥香。安瑜讓了座,端詳著秋娘。「弟妹似有不足之癥,愚兄可否把脈看看?」
「正是。大哥,我正要請你看看呢!」谷梁朗回頭,「秋娘,讓大哥幫妳看看。」
秋娘溫順的伸出手,安瑜把了脈,不動聲色。「弟妹此疾……是先天帶來的心疾。」
聞言,谷梁朗心沉了沉,「可是一樣的?」
「一樣的。」安瑜沉吟了一會兒,笑了笑,「弟妹遠道而來,一定累了。」他吩咐小婢,「請小姐們來見客。」
安瑜對秋娘笑道︰「我有幾個淘氣的妹妹,三個都是一胞所生,長相也都差不多,雖然粗野不識禮數,倒是還和氣好朋友的。來了這樣天仙似的嫂子,她們心里一定歡喜,若是沒大沒小的胡說,一時得罪了,還請弟妹看我薄面見諒。」
秋娘笑了笑,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見那小婢無可奈何的回來,稟道︰「公子,小姐們說……她們不想見客。」
「真是越大越不知禮數了。」安瑜拉長了臉,「翠兒、茜兒!別躲了,女孩兒家躲在窗下作什麼?好端端的學做賊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