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事的。」麗郭嘆了口氣,「你們抬我到地道口就歇著吧,我也只是瞧瞧罷了。」她蹙起秀氣的眉,拿著羅扇遮臉,不讓人看到她的表情。
小廝們知道勸她不動,暗暗差了人回去加派人手過來,依舊是照她的指示,抬了軟轎到地道口。
麗郭默默的下了轎,站在地道口。她背對所有的人,淡淡的說︰「我在附近走走,別跟過來了。」
她不希望任何人看到她的表情,甚至連自己也不想看到。
一切是怎麼開始的呢?不過是個偶然吧。
案親嫉惡如仇,所有賊寇都擋在林府之外。那一天,麗郭剛好巡完藥館回家,在門牆外听到男人痛哭的聲音。
「大哥!你撐著點!俺再去跟林老頭磕頭看看,若是林老頭怎麼都不醫你,俺放把火把林府燒了!」幾個長了滿臉大胡子的草莽大漢,圍著一個要死不活的人哭著。
「別、別這樣……」奄奄一息的漢子拉住兄弟們,「林神醫不是我們惹得起的……我刀疤王五背了多少人命,我自己知道……看來十八層地獄還不夠哩。這輩子,有了你們這群兄弟,我也算不枉此生了……」
「二弟,你處事公平,就是有點沖動。兄弟們都交給你了,凡事要多忍忍,做買賣不要魯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須知吃急了砸碗啊……寨里的糧草不少,這些年錢也賺得夠了,若是兄弟們要當良民……也就由他們了,錢財別小氣,都是自己兄弟啊……」
「大哥,你說這什麼話?!」老二哭得滿臉眼淚、鼻涕,像牛一樣的痛嚎,「咱們兄弟當初怎麼說的?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俺是粗人,啥都不懂,但我懂得大哥就是我的親人!當年若不是你把我從死人堆里拉出來,今天還有俺嗎?俺管他林老頭是三頭六臂,惹不惹得起……惹不起也得惹!大哥啊……」
刀疤王五生氣了,嘔出一口血,「你、你要氣死我!到底當不當我是大哥?我能眼睜睜看著兄弟在這兒送命嗎?老二,你你你……你要氣死我……」
立在樹蔭下的麗郭,听著這些漢子的對話,心里有一點點異樣。
原來……壞人不是純然的壞。就算壞人也有一絲絲溫柔的心腸,為了自己的親朋好友,也是願意磕頭、願意下跪、願意獻出自己一切的。
想要燒林府?若是那麼容易,林府早被燒了不下一千次了。明明知道這麼困難,他們還是……
「神醫不醫,鬼醫醫。」她淡淡的開了口。
幾個漢子戒備起來,雖然眼前這個弱不禁風、衣袂飄飛的姑娘柔弱得像是初綻的桃花,但是行走江湖日久,他們十分了解,老人、女子、小孩通常是最難纏的人物。
「小泵娘,俺只听過林神醫,還沒听過啥鬼醫。」老二粗聲回答,看她全身像是充滿破綻,真要動手卻又無隙可趁,不禁更戒備三分。
麗郭沉吟了片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信口胡謅。呿,她才不是憐憫這些土匪呢,只不過是要試試自己的本事。
對,一定只是這樣。
「有銀子就好辦事。」她冷淡的點點頭,「先把病人送到後山吧。小虎,」她喚著小廝,「帶這些爺兒去後山柴房那兒。」
刀疤王五是她救的第一個上匪,一傳十、十傳百,漸漸的,暗黑武林都知道了她這個人物,後山的柴房也早就改建成石砌宅子,好醫治絡繹不絕的病人。
病人太多,她醫到累、醫到煩,醫到對著這些刺龍刺鳳的帶頭大哥們亂發脾氣,但是這些土匪強盜卻低頭隨便她這個姑娘罵。
他們真當她是可以平起平坐的「鬼醫死要錢」,而不是關在林府里的「婦道人家」。她不願也不敢承認,和這群身上背負著無數人命的敗類相處時,她才覺得自己可以自由呼吸。
但是,一場大火將一切都毀了。
麗郭有點茫然,有些遲疑,但還是走向鬼醫館的舊址。唉,她會關在家里不願外出,到底是怕面對這斷垣殘壁吧……
只是——
望著眼前的石砌宅子,麗郭愣了一下。
應該是斷垣殘壁才對吧?為什麼……為什麼又有棟石砌宅子在這兒?
正在吆喝著手下的刀疤王五不經意看見了她,跟著愣住了。
「……鬼醫!是鬼醫!」他像是熊般的吼了起來,震得附近的樹葉都晃動了。
听到他的喊叫,遠遠近近的人都跑了過來,神情激動。
應該害怕的麗郭反而鎮靜下來。是該有個交代的,多少無辜的幫主長老都慘死在那把怨火中,她是該給個交代的。
因為這是她的鬼醫館。她,是「鬼醫死要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正要開口,凶神惡煞似的漢子卻齊齊跪了一地,虎目含淚,「您……您老人家沒事兒,真是太好了……江湖大會一別,您就沒了音訊,可累得我等擔心受怕呀……」
麗郭呆了呆,不由自主的拿起羅扇遮面,「誰惹得起我?」她背過身子,佯裝看宅子,「男兒膝下有黃金,我可還沒死呢,需要這樣跪著咒我嗎?」
居然……居然沒人怨她,白白死了那麼多病人,他們居然沒個人怨她。麗郭心里流轉著說不出的滋味。
或許,真正怨的,是她;真正愧疚的,也是她。
她眨了眨眼,裝作若無其事,「宅子幾時蓋好的?什麼人在看病?」一面信步往里頭走。
刀疤王五——自從他那傷了心脈的一刀讓麗郭救了之後,一年里起碼有一季在這兒維持秩序,他恭恭敬敬的跟在後面,「回您老人家,宅子才蓋好不到一旬,石砌宅子是難蓋了些。眼下的病人,是之前各幫在您這兒學藝的師爺參謀們診治的。」
「跟我送個訊兒很難嗎?」麗郭的語氣冷淡。
王五嘴巴張了張,抹了抹額頭的冷汗。他讓麗郭的氣勢壓得久了,莫名其妙的「敬愛」起這位鬼醫,怕她說反話來著,推敲了半天,才小心翼翼答道︰「我們……我們不知道您老人家的來歷,往哪兒送訊呢?」
就算撕爛嘴,他們這些草莽盜賊還是有其義氣在,她是林家三小姐的事,可是掉腦袋也不能說的!
麗郭卻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靜靜的站在人來人往的大廳里。在她手下學過一點醫術的軍師參謀都過來請安,她只略點了點頭,示意他們繼續醫治。
瞧她這樣安靜,大家反而不安起來。到底鬼醫還是摔著病歷、硯台罵人,才像是鬼醫大人啊。
「你真的在我手下學過醫嗎?」麗郭怒不可遏,手上的羅扇朝金鱉幫的師爺頭上招呼下去。「瞧瞧你下針是在下什麼?!戳死豬肉也不是這樣戳的!有什麼仇隙,出了門再去報!你到底是要醫他還是要害他啊?」
一把奪過金針,她生氣的為那人診了脈,「這種脈象是能下針的嗎?你當針灸無病不醫啊?我開了藥方,給我細細參詳去。等等我再來問你這藥方何以如此開!」
餅沒一會兒,她又瞪著那雙慵懶的丹鳳眼開罵了,「柳師爺!你好歹是中過秀才的人,醫書多少也翻一翻啊!這傷分明是失血虛弱,氣行不足,你反而給他降火去盛,是怎樣?我這是醫館,不是殺人的地方!」
痛痛快快的罵了一圈,她氣得猛搖羅扇。真是……這些土匪師爺們好歹也念過幾年書,怎麼教也教不會,這話傳出去,說她鬼醫的徒兒都是醫人成鬼的,這能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