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一家私人療養院前停了車。位于深山的療養院,薄暮中,有著沙沙低吟的綠蔭,和美麗如夢幻的花園。
這個優雅的牢籠困住了許多無助的靈魂,但是真正困住他們的,是破碎的心靈。
親切的護士打開鐵門,帶她步進另一道鐵門。
經過信道,每個房間傳出喃喃或高亢的聲音,有的哭,有的笑。是的,這里是收容精神病患的療養院。
當看到房門上的名牌--「周夢蝶」,夢芯還是紅了眼眶。
她唯一的姊姊,已經在這里住了三年。
「周小姐,花是不能夠放在病房的……」護士有點為難,「因為夢蝶會把花吃下去……」
她喜歡這家療養院,因為這家療養院的護士會叫病人的名字,而不是冷冰冰的連名帶姓。
「我只是拿來讓她開心一下。」夢芯柔聲說著,「她一直喜歡白玫瑰。」
打開房門,長發少女的膝上放著書,伏在茶幾上,像是睡著了。
夜風輕柔的翻著書頁,余暉將少女的發絲照得通亮。
「姊姊……」夢芯輕輕喊著,但是她一動也不動。
「夢蝶……」她喚著,把白玫瑰放在姊妹面前,「聞聞看,好香呢,是妳最喜歡的白玫瑰。」
夢蝶緩緩的抬起頭,眼楮沒有焦距,她的表情就像是迷路的少女。夢蝶比夢芯大上五歲,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卻有著少女的表情,是一種荒謬的哀傷。
她輕輕的啊一聲,接過了白玫瑰,滿足的把臉埋在花里。
十五年前的那場意外,摧毀了夢蝶的心靈,她永遠停留在意外發生的那一年,再也沒有「長大」過。
一個性格扭曲的強暴犯,摧毀了姊姊的清白。但是真正摧毀姊姊的,是她的家族,甚至連年幼的自己,都是共犯之一。
夢芯還記得發生事情的那一天。那天跟其它的日子一樣,念高中的姊姊,一大早吃過了早飯,還答應睡眼惺忪的她,回家就幫她做洋女圭女圭的衣服。
「媽媽,小芯,我上學去了。」姊姊嬌柔的說著,跟往常一樣走路去上學。
但是兩個小時後,媽媽卻帶著她趕去醫院。
看到姊姊,她害怕的躲在媽媽背後。姊姊像是個破布女圭女圭,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的,眼神呆滯的望著天花板,眼中不斷的涌出淚來。
那不像是美麗的姊姊。
十三歲……可以理解的事情不少。她隱約知道姊姊遇到了很不好的事情,而且是姊姊「不小心」、「不要臉」,才會遇到這樣的事情。
因為爸爸用暴怒的聲音大聲罵著姊姊,不準任何人報警,也不準姊姊驗傷,就這樣強迫的把姊姊帶回家了。
她不知道怎麼面對姊姊,只好躲著她。
家族的人竊竊私語,而爸爸只要看到姊姊,就是一陣大罵。有次酒醉後,還把姊姊痛打了一頓,打到掃把的柄都斷了。
媽媽沒有阻止爸爸,只是喃喃說著「造孽」、「祖上沒積德」之類的話,站在旁邊看著姊姊被打。
她呢?她什麼也不敢做,只能把自己鎖在房間里。
姊姊一直都很沉默,什麼話也沒有說,上了幾天的學,先是哥哥受不了閑言閑語,回家罵了姊姊一頓,後來姊姊就干脆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
現在回想起來,姊姊的心靈,就是這樣一點一滴的毀滅了。
姊姊就這樣一步一步的往懸崖前進,沒有任何人幫助她。她是真正的受害者,但是周圍的人卻幫助那個強暴犯一起壓迫她、傷害她。
最後,父親決定將姊姊嫁給一個大她二十五歲的男人,結束這些閑言閑語。當晚,姊姊就自殺了。
邦腕沒有讓姊姊的血流光,但是劃下那一刀,卻讓她的心靈徹底破碎了。
姊姊輾轉從這家醫院轉到另一家醫院,最後被關在市立療養院。她跟母親一起去看姊姊,望著美麗的長發被剪光、呆滯得像是木頭女圭女圭的姊姊,她哭了。
那一天,她真正的「長大」了--從一個懵懵懂懂的小孩,長大成為有思考能力的人。
她沒辦法原諒家人,更沒辦法原諒自己。她努力的念書,更努力的反抗父母的管教。姊姊的例子讓她驚覺,父母並不是孩子的避風港,完全不是。
除了血緣,他們是絕對的陌生人。出了任何事情,自己要一肩扛起,家族只會落井下石,絕對不可能給她任何幫助。
這冷酷的事實驚醒了她名為「安全」的美夢,她再也不依賴任何人。她從國中開始打工,一直到大學畢業,學費都是自己賺來的。在一次激烈的爭吵後,她毅然決然的搬出去,再也沒有回去那個家。
大學剛畢業的她,只願意在神志不清的姊姊面前落淚。剛被父母趕出來,提著小小的行李袋,存折里只有微薄的存款,她去市立療養院探望姊姊,眼淚不斷的落下來。
已經認不得人的姊姊,卻溫柔的模著她的頭發,一遍又一遍,笨拙的想幫她擦眼淚。
她還是有親人的,還是必須為這個唯一的親人奮斗。
重燃斗志,她決心要把姊姊接出來,安置在比較好的環境。這就是她奮斗的重大目標,而她做到了。
或許這家私人療養院很貴,但是如今她付得起了。為了這個唯一的親人,她願意付出一切。
「漂亮。好香。送妳。」這聲音拉回夢芯的思緒,夢蝶無邪的笑著,把花遞給她。
「謝謝。」她微笑著,帶著隱隱哀傷,阻止想將一朵花兒送進嘴里的姊姊,「不,夢蝶,這不可以吃……妳餓了嗎?要吃飯嗎?我陪妳吃飯好嗎?」
會說話了。姊姊進步很快呢,剛轉院到這里時,她連表情都沒有……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苞姊姊一起吃過飯後,夢芯又替她梳了頭發,這麼長的頭發……卻摻了幾許銀絲。聰明的姊姊、漂亮的姊姊……現在自己的模樣,該是姊姊的模樣呵。
但是,夢芯長大、成熟了,夢蝶卻留在那一年,再也不會「長大」。
這時,剛好來巡房的主治大夫推門進來,嘴角含笑,「嗨,夢蝶,今天覺得怎麼樣?」跟夢蝶聊了一會兒,他望望夢芯,「妳們姊妹長得很像。」
「我姊姊比較漂亮。」
「可不是?夢蝶是個小美女呢。」主治大夫溫柔的模模夢蝶的頭。
夢蝶居然紅了臉,只是縮了一下,卻沒有抗拒。
呵,害怕男人的姊姊,也進步到願意讓主治大夫踫觸了。「我姊姊……夢蝶,有很大的進步吧?她可以痊愈吧?她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嗎?」這是她最深切的期盼哪。
主治大夫思索了一下,「周小姐,妳所謂的『正常人』是怎樣的定義呢?在我看來,夢蝶很正常,她只是精神上『感冒』了,正在痊愈當中。如果要讓她進入社會生活,可能有點困難,但是或許再過幾年就可以了。只是,我擔心的不是她,而是她生活周遭那些自認為『正常人』的人。」
這位主治大夫已經照顧姊姊三年,但是說話還是像打禪機的神父。夢芯皺了皺眉,「這麼問好了,我姊姊能夠清醒過來嗎?」
「她比任何人都清醒。」主治大夫笑答。
夢芯放棄了,她無力的模模額頭,「那就麻煩你照顧她了,楊大夫。我最近工作忙,比較抽不出時間來探望她。」
「妳已經盡力了。」楊大夫體諒的笑笑,「每個禮拜都來看她,這種毅力是別人沒有的。不要太累,妳看起來很疲倦,回去休息吧,已經過了會客時間了。」
戀戀的望著姊姊,姊姊執意要把花送給她,完全沒有意識到這花本來就是她送的。夢芯嘆了口氣,跟著楊大夫出了病房,隨手將花交給楊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