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輕輕的呼出一口氣。
離開陸家後,她搭公車到火車站,挑了時間最接近的火車就跳上去,這班火車是到宜蘭的。
到了宜蘭,她第一次自己找旅館住宿,其實也沒想像中那麼困難,原以為會被拒絕呢,結果櫃台阿桑連句話也沒說,收下錢後,就給了她鑰匙。
棒天,她再次來到宜蘭火車站。
打開存摺看了看。陸哥哥每個月給她的零用錢都留了起來,數目不大,但是在她心目中已經是不得了的財產了,再加上聯絡上母親,她有信心能好好的生活下去。
她沒問題的。孤兒院的哥哥姊姊們,一到十八歲就準備要離院了,有人去建教合作的學校,有人半工半讀。她並不是溫室的花朵,沒問題的。
宜蘭夠遠嗎?她發現自己總會不由自主的望著台北的方向。
再也……不回去了。
在販賣機投了罐飲料,她站在宜蘭火車站里喝了起來。想哭的時候就這樣仰首,咕嚕嚕,順便把眼淚吞回去。
血緣是斬不斷的。就算她揭穿了陸夫人的謊言,陸哥哥終究還是會原諒自己的母親。若是她留下來,終身都要面對那個可怕的女人。
而且……已經不完美了。她可以努力彌補縫隙,但是像陸哥哥那麼追求完美的人……心里永遠會有陰影吧?
她不要這樣。
「我會長大。」她喃喃的為自己打氣,「我會成為很好很好的女人,然後讓我最愛的人,再也移不開目光。」
如果……她還能愛的話。
火車進站了。隔著一段距離,一時沒看清楚,似乎是往「蓮花」的班車。「往‘蓮花’?」她自言自語。
「花蓮啦。」一旁陌生的旅客笑著,「你知道嗎?花蓮舊稱洄瀾。」
「洄瀾?」
「就是水去了會再回來啊。去了花蓮,就會留戀不舍唷。」
是嗎?那……她就不會再想回台北了吧?
「花蓮自強號一張。」沒有猶豫,她買了車票。
握著車票,她拿起書包,孤獨的往自己的下一站走去。
沒有回頭。
第十章
回到在公司附近租下的小套房,務觀疲倦的把鑰匙一丟,隨手把床上的衣物推到一邊,躺了下來。
鐘點女佣放假兩天,他的房間就凌亂到幾乎看不到地面,到處都是東倒西歪的酒瓶和滿滿的煙灰缸。
紫薇就這樣消失了。兩個月了……費盡苦心也找不到她。唯一知道的是,她還安好。
若不是紫薇曾打電話給月季,他根本沒有她的任何消息。
每次接到紫薇的電話,月季總會張牙舞爪的痛斥他一番。但是,讓她罵兩句會怎樣呢?至少罵完了,她願意告訴自己,紫薇一切安好。
只是,沒有紫薇的日子,他覺得心好苦好苦,吃什麼都沒有味道。他突然對一切都厭倦了,非常痛苦而厭倦。
機械式的上班,機械式的下班。回到家里,他只悶頭喝酒,不見任何人。
得知父母親鬧離婚,他不關心;母親在他面前哭嚷,他依舊悶聲不響。既然沒有辦法埋怨,也沒辦法怨恨,那麼,就封閉自己的心吧。
母親急急的回美國挽救她千瘡百孔的婚姻,他沒有去送行。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死人是不會送行的。
他茫然的望著天花板,讓酒精麻痹自己的一切。若不是還剩下最後一點理智,他連生命都想放棄,更逞論事業了。
「紫薇。」他喃喃著,「紫薇……」
就是還懷抱著一點點希望,希望有一天,能夠再見到他的紫薇。就算她不再屬于他也無所謂……只要她仍然保有無憂的笑就好了。
你到底在哪里?月季會不會騙我?事實上你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不然為什麼我找不到你?
本嚕嚕……把所有的痛苦和眼淚淹沒在酒精的澆灌下。
「你在腌醉雞啊?」子敬倚在門口,皺眉看著不成人形的老友。連門都不關,他會不會太夸張了?「你要不要放滿一浴白的酒,整個人泡進去比較快?我個人推薦米酒比較容易人味。」「哈哈哈哈……」務觀笑了起來,「好子敬……來,我們來喝酒……」他踉蹌的想站起來,卻又不穩的坐倒。
「我不喝傷心酒。」他晃晃手里的隻果汁,「謝了,我有自己的飲料。」
「連喝酒都不肯?那你來干嘛……看我落魄嗎?」務觀對他吼。
「我是來告訴你,我的確曾經想把紫薇帶走。」子敬氣定神閑的喝著隻果汁。
務觀跳了起來,一把揪住他的領口,「你這混帳東西!給我滾!」
「要站起來還是辦得到,不是嗎?」子敬很冷靜的回望,「至少我媽不會虐待她。或許讓她住在我媽那兒,等她長大後再回來,對你們都好。」
他茫然的放開子敬,掩住臉,「我不要……我不要見不到她……我不要……」
望著頹然坐倒的老友,曾經這樣嚴整的人,如今卻變得如此潦倒……子敬有種說不出來的感慨。
「你要這樣繼續下去?」他搖搖頭,「你捱得到紫薇長大嗎?你能夠長大嗎?你希望下次紫薇見到你的時候,你是這個樣子?」
見務觀沒有反應,他喝完手里的隻果汁,「隨便你吧,你這頭頑固的牛!不過,你多少注意一下門戶,大門也不鎖,如果我是小偷怎麼辦?自己保重吧。」
正要離開,掩著臉的務觀卻拉住他的衣服,「……子敬,請你留下。」
他無奈的望著天花板,「你不是叫我滾?」
「……請你留下。不要每個人都離開我……」他好痛苦……連個可以談談紫薇的人都沒有。
「我才不要留在這個豬窩。你不知道我很挑剔嗎?」子敬別過臉,打量這個混亂且充滿酒氣、煙味的套房。「如果你找到一個像樣的地方可以住人,我可是會厚著臉皮去當免錢房客的。」
務觀沒有哭。真正的痛苦是哭不出來的,但是這種無淚的哀痛,卻比呼天搶地還教人不忍。
紫薇……你知道你的陸哥哥已經瀕臨崩潰了嗎?你還記得回家的路嗎?紫薇……
表面上看起來,務觀恢復了。
的確,時光會洗滌所有傷口,但只是洗滌,卻不是愈合。
他用冰封的表情凍結情感,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臉上的寒霜越來越深重。
一天天,一年年,當所有的尋找都徒勞無功之後,他開始沉下心來,默默等待。
他每個禮拜都跟月季聯絡一次,每次都被月季痛罵,罵了快一年以後,實在罵不下去。終于,她少女易感的心腸也軟化了。
她走進屋里,拿出紫薇寫給她的三封信,默默的交給務觀。
握著信,看著熟悉且有些稚氣的筆跡,務觀心里充滿久違的激動。她上了大學,還跟生母見面了,目前獨自一個人在學校附近租屋,住在沒有冷氣、沒有浴室的雅房。
但是她過得很好,字里行間充滿對未來的信心,連打工讓她寫來都是這樣有趣——她這樣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居然在安親班當起老師了。
每封信末,她總會問月季——
那個人……還吵你嗎?真對不起,他很快就會忘了我。在那之前……請告訴我,他可好?
我很好。他在心里悄悄的回答,現在的我,很好——除了沒有你在身邊之外,我,很好。
凝視著相同的天空,知道你也在這樣的天空下努力著,我不能不好。
他充滿感激的珍藏著這三封信。
在每個寂寞而孤獨的夜里,當他忍受不住煎熬,又想喝酒麻醉自己時,就會想起信里淡然卻真摯的問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