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父親是個驕傲嚴肅的軍人,半生戎馬生涯,他沒有賴著國家混吃等死,這棟陳舊的公寓,是她父親自己買下來的。
走進客廳,眼前已然模糊,蜷在父親生前最喜愛的沙發上,艷然這才放聲大哭起來。
母親在她八歲時過世,一直都是父親和她相依為命。雖然父親總是駐扎在外,很少回家,她還是堅強的獨自生活。因為她知道,父親心里是惦著自己的,也總是會盡量抽空回來。
但是,如今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不管她在外面受到什麼創傷,都不可能依在父親膝前痛哭了。
她從沒有一刻感到這麼脆弱,以為痊愈的舊傷疤,在愈合的表面下仍灌著膿,只要扯破皮,就會汩汩流出惡臭。
無能為力。她對這樣的孤單、憤怒和絕望,沒有一點辦法。
「我跟他分手了!」她在空無一人的客廳絕望的大叫,「分手了!他跟一千、一萬個女人上床都與我無關了!他再也不能傷害我,也不會讓我傷心了!走開!我不要難過,絕對不要難過……」淚水淹沒了視線,眼前一片霧茫茫。
筋疲力盡的痛哭一場,她發現自己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電話。
不……我不要撥電話給他。她抗拒著,我和他分手了……已經分手了……
曾經支撐著她度過喪父之痛的男朋友……她一直以為,這生就是他了。剛上大學就和他在一起,長長的十年,她曾經以為就會這樣一輩子……
一次又一次的給他機會,一次又一次的原諒他,相信總有一天,他會專情於自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她……直到在好友床上發現赤果的兩人,她努力編織出的美好世界,終於崩潰了。
「要不然,你想怎樣?」面對她控訴的眼淚,他只是雙手一擦,一臉不耐,「我警告你,我很喜歡她,不想听到你到處亂傳……」
艷然做了連自己也感到不齒的事——她卑屈的、哀憐的求他回頭,然後被狠狠地踐踏了自尊。
她恨自己,比誰都痛恨自己這樣沒骨氣。最後,她倉皇的從他們兩個都在的學校逃走。
被他毀了所有的天真與溫柔,如今,她居然還是時時想著他,希望再听到他的聲音……
一面撥著熟悉的電話號碼,艷然一面詛咒自己。父親若知道她這樣軟弱,一定會生氣的,一定會的……
听著電話傳來的嘟嘟聲,她祈禱這次和以前一樣,那個人不想接,讓她響了十聲就掛斷……
但是他接了,聲音非常不悅,「喂?!」
艷然無力的掛斷電話,一切……早就成了定局。她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很久,沒有力氣移動。
電話鈴響了,響了很久很久,她瞥了眼來電顯示,是個陌生的號碼,她不想接。
但是,打電話來的人顯然比她堅持多了,響了五十幾聲後,她終於接起,「喂?」
「……你听起來,像剛被毆打過。」那端傳來崇華悶悶不樂的聲音。
「這也是一種追求術嗎?」艷然嘲諷著。
「看你怎麼想羅。」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
其實,她是感激的。不管誰都好,只要能將她從痛苦的回憶中喚醒。她握著話筒,听著崇華穩定的呼吸,藉由一條電話線,她發現孤寂似乎也不再那麼孤寂了,
「我想睡了。」十分鐘俊,她終於開口,語氣已經平靜許多。
「那就晚安了,明天見。」崇華沒有馬上掛電話,仍然安靜的等著。
「你可以先掛電話。」艷然不知道他在等什麼。
「傷心的時候,掛電話的聲音,非常殘忍。」崇華回答。
她微微一笑,神色蒼白。「原來你也有這種經驗。」真是疲倦……非常非常的疲倦。「晚安。」
輕輕的,她掛上了電話。
第二章
明明是搭計程車來學校,艷然還是不由自主的往車棚走去。果然,崇華還是倚在車,溫柔的看著她昨晚沒騎走的腳踏車。
清清嗓子,「早安,路同學。」
像是瞬間被點亮了喜悅,崇華臉上綻放光芒。艷然的心,有一點點波動。
「早。」晨光下,他溫煦的眼看起來清純無辜,像粼粼春水。但是,過往痛苦的經驗警告她,美麗的水面下,往往臥滿了傷心的女性靈魂,她不希望自己的心也陷在里面。
「……你明知道我昨晚搭計程車回去。」艷然聳聳肩。
「我知道。但是,清晨和傍晚是專屬於你的時間。」他眼神下羈而熾熱,「我喜歡等待的期待感。再說,你不是來了嗎?」
望了他一會兒,艷然把視線轉開,「我來了,那麼,你也可以走了,」
她轉身慢慢離開,崇華則跟在她後面。
「還有什麼事?」艷然皺眉。
「有些問題想請教老師。」和她並肩走著,貪婪的呼吸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如果可以……真想擁她入懷……但是,急不得。
「什麼問題?」她繃緊身子,不明白為什麼每個人都這麼想挖掘她的傷口,難道就不能讓她安靜過日子嗎?
「你對近代裝甲史有什麼看法?」
沒想到他會丟出這麼一個正經八百的問題,艷然一愣。
接下來,從車棚走到教職人員休息室的十五分鐘,兩人爭論不休,最後還倚在門口辯論了好一會兒。
他的確下了苦功。原以為公子就只會整天玩樂、追女人,至少前男友的論文能過關,幾乎都是由她橾刀的。
但崇華卻不是這樣。他身邊的鶯鶯燕燕多到令人眼花撩亂,每次靠在他臂彎的女孩子都不一樣,但是,跟她爭論裝甲兵的起源時,甚至可以提出她沒看過的資料證明自己的論點。
「你哪來的時間讀書?」她以為是自言自語,卻沒想到自己說了出口。
崇華神秘的一笑,「時間的運用很重要。」
後來她到圖書館查資料時,總是會遇到崇華。他的桌上總是堆滿了書,身邊帶著不一樣的女孩,一面翻書,三不五時就在女孩的手上或臉頰上淺吻,女孩總是溫順的依在他身邊。
原來時間可以這樣運用?!艷然感到不可思議。
每個禮拜有三堂中國近代史,艷然稍微注意了一下,發現和崇華坐在一起的女孩,每堂不盡相同,有些是旁听生。
但是,當他清晨和下課列車棚等她時,身邊從不帶任何女孩。等待的時候,他總是靜靜的啃書。
這天下課,她終於忍不住,單刀直人的問他,「你這是在追我嗎?」
「對。」崇華神情有點受傷,「難道看起來不像嗎?」
第一次遇到這種人!艷然的眼楮都直了。「路同學,我相信你對時間的運用的確非常完善。先撇開追我的問題不談,我很好奇,你的每個女朋友都有『專屬時間』嗎?」
雖然知道誠實不利於自己,但崇準也無心隱瞞,「大概每個人每個禮拜一天到兩天不等。不管和誰一起,我只會專屬於她一個。」
「沒有人生氣、傷心,或者爭風吃醋?」艷然也懶得迂回,直接問出心中疑惑。
他很有耐心的解釋,「我對她們都是誠實的。在交往之前,她們就知道我不可能專情於一人,但是,我是個非常好的情人。老師,你試試看就知道了。」
「你以為這是電視購物啊?!」艷然終於忍不住吼了起來,「老天啊,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戀愛觀怎麼這麼亂七八糟啊?!」她拍拍額頭讓自己冷靜下來,「我老了,我果然老了……」跳上腳踏車,自言自語的飛快騎遠。
「老師,你不試試看嗎?」崇華以手掌圈在嘴邊叫著,「這樣太可惜啦!做學問的人要保持旺盛的好奇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