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也常常覺得奇怪,他為什麼不干脆在花蓮找房子住就算了,何必住到百里外的玉里?他總是回答玉里的別墅是自己家的產業,當然,鄰居的熱情和友善也是原因之一……還有「她」。
對了,還有另外一個她也在玉里。
「阿婆,玉里有沒有一家叫做比象猛的砂石場?」他問著歐巴桑。
「有啊,」她笑咪咪的指著山下的兒子,那是少數留在村里的年輕人,「我後生就在砂石場呀。」
尋來全不費工夫。他從山坡踱下去,正要開口問時,一輛砂石車緊急停車,那張秀麗的小臉出現在駕駛座的車窗上,「峻堅,你不是要帶我去熟悉路線嗎?」
石峻堅背上沁出冷汗。他還沒看到老母,來不及訣別呀……瞥見跟著殊為慢慢走下來的老母,他沖上前去,「媽!」幾乎淚下。
雖然奇怪兒子的詭異,石媽媽還是拍拍兒子的肩膀,「怎麼啦?你不是帶阿櫻去看工地……阿櫻啊……」她揮手招呼駕駛座的小女生,「晚上要回來吃飯唷!我做了草仔棵,妳最愛吃的……」
「謝謝石媽媽呵……」小女生的聲音又嬌又脆,殊為篤定了。
「嗨,水小姐,又見面了。」殊為好脾氣的抬起頭,跟她揮揮手。
若櫻朝下認了他一下子,「啊,爆胎先生。」
殊為倒是笑了起來,真是有趣的綽號。「我是莊殊為。」
「是呀!」她輕輕叩叩自己的頭,這樣的動作看起來好可愛,「我老是想成『裝笑唉』,明明記得不是的……」
「我是有個弟弟叫『孝為』。」從小被笑到大,他們兄弟早就放棄要介意。
「呵呵……」她嬌嬌的聲音像是銀鈴般悅耳,「莊先生,你怎麼會來玉里呀?」她趴在車窗上,軟軟的發絲不服馬尾管,有些就垂在車窗輕拂。
「我在東大教書。剛好玉里有產業。」他指指山坡上的別墅,「我住那兒。」
那邊峻堅已經交代完自己的後事,虎眼含淚的爬上助手座,將自己牢牢的捆在安全帶上,若櫻趕忙跟殊為說,「莊先生,我要去上工了。回來再聊吧。我住在石媽媽家呢,以後有的是機會。」
她住歐巴桑家?不過人多口雜,想探听她的「重擔」不甚方便……
「水小姐,什麼時候下班呢?」他推推金絲眼鏡,斯文的笑,「為了謝謝妳,晚上請妳吃飯好嗎?」
周遭的人都瞪大了眼楮。戀愛唉!約會唉!老人家小孩成日只能看電視里的俊男美女談情說愛,沒想到可以親眼看到唉!
「可是,我答應石媽媽……」嬌嬌的聲音里含著困惑,「再說,只是舉手之勞……」
「去去去,」石媽媽大樂,太久沒看到這種情景了,她那個石頭兒子只知道埋頭苦干,啥也不知道,「不要太晚,早點下班哪!」
「……好吧,」若櫻玉潤的臉展現光華笑容,「下班見喔!」砂石車風馳電掣的轉個彎,飛奔上大馬路,夾雜著石峻堅的慘叫,「妳開慢點呀!我還沒娶老婆啦!」
每次看到她車後面大懸著的「比象猛」,總是覺得異常貼切……
***
殊為將帶來的書整理一下,打開窗簾。太陽西下,輝煌的金光柔柔地鋪滿了半個天邊,緩緩的落到平原盡頭的山丘。魚鱗雲瓖金,朝南而飛,廣大平原遍布著阡陌綠意,可以一直看到鎮上。火車剛過,當當的平交道鐘聲喚著歡欣,正是歸人時分。
不知道她下班了沒有?
像是呼應著他的疑問,門鈴響了起來,他推門出去,若櫻柔柔地一笑,發絲在夕陽余暉里發亮,他也覺得眼前一亮。
看她陋衣粗服不掩清秀,沒想到只是一件直身白洋裝,簡簡單單的削肩,規規矩矩的長到膝上,一點花飾也沒有,搭著針織白外套,同樣簡單的涼鞋,卻讓她看起來點塵不染,嬌柔秀致宛如晚香玉。
「莊先生,我下班了。」她笑起來的時候眼楮總是瞇成一條線,像是愛困的貓咪。
「我也弄好了,水小姐。」原本要去開車,又貪戀這樣美好春光,「走路去妳介意嗎?」
她搖頭,「很好呀,開了一整天的車,走走很舒服呢。」她拿著小小的素色提包,溫柔單純的好象高中女生,誰會相信她是開著砂石車,真的是「比象猛」的駕駛?
緩緩的沿著人車稀少的柏油路閑聊,有時她會驚呼著沖過去貪看人家園子里的花,模樣和其他的小女生沒什麼差別。
「想要嗎?」這戶主人和他相熟,折他幾支花應該無所謂。
「那是別人的花。」她嬌脆的聲音像是多汁的隻果,甜到心坎而不膩,「再說,我們摘了,後來的人就看不到了呀。莊先生在東大教書呀?」
「嗯。我教中國文學史,個人比較偏好通俗小說的部份。」他微微笑,「水小姐哪里畢業的?」
「我?」她不太好意思的搔搔頭,「我是金甌的。我不是讀書的料子,尤其是理數英化,一塌糊涂。只有國文好一點。通俗小說是指什麼?」
「唐人傳奇、鴛鴦蝴蝶派、筆記小說、武俠……很多的。」他親切的用淺白的解釋,發現她眼楮閃閃發光,「妳也喜歡這些?」
「我不喜歡念正經書,這些『阿哩不答』的倒是讀了很多。紅樓夢、鏡花緣、西游記、封神演義這些不用講,我還看過水滸傳……嗯,我不喜歡那些以俠名掩盜實的所謂『好漢』。西游記里頭也講了不少官官相護,正邪模糊的部份,不過呢,那只潑猴倒是很聰明的尋找當中的平衡點,真真美猴王也,安他個妖俠也不過份。雖然史記定義『俠以武犯禁』——實在這是韓非子說的,太公也說了︰『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可見也是正面肯定俠者……這也是最早的俠之定義……」
這倒讓殊為吃了一驚,這個個頭嬌小,聲音甜脆,宛如高中女生的飛車砂石駕駛手,沒想到私念了不少書,自己有些學生還念得期期艾艾的,她倒是信手拈來,毫不經意的組織談論著。
「妳對『俠』很有興趣?」沒想到合不合宜,他有些憐愛地模模她的頭。
「我對什麼都很有興趣。」她光輝的小臉霎時垮了下來,「除了正經功課以外。」
殊為忍不住大笑了起來,贊賞地拍拍她的肩膀。正常教育制度,毀了多少這樣偏才的小孩。想想她堪憐的身世,他不禁有些黯然。跟她閑談,心里的驚訝越來越強,不能說她有什麼了不起的見識,但是私自讀書,還能讀出這樣的成果……舉凡諸子百家,詩詞歌賦,戲曲亂彈,她什麼都有興趣,也什麼都涉獵一些,說是優游書海也不為過。
連整套的新潮文庫都讀過,他不禁堅定了要將這個小女孩導向正途的決心。相信這孩子好好的朝學術路上走去,假以時日,定能成大器。
在鎮上唯一的加州牛排館坐定,他考慮良久要如何開口,「水小姐……」
「叫我若櫻就可以了。」她咪咪笑,「要不然,叫我小櫻也行啊,大家都這麼叫。」
「小櫻。」這樣距離可以拉近點,「妳也叫我殊為好了。」
「殊為。」她點的牛排來了,小心的擋著噴出的油。
「嗯。我那里有些書,妳可能還沒看過。如果有興趣,歡迎妳隨時來借書。」他微微笑,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將她拉回正軌,「小櫻,妳一個人來這麼遠,家里人不擔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