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則,饒是他玉磬在帝京有著挾風喚雨至高無上的權力,也很難保全這張嘴上總是掛著冒瀆大清龍顏的項上人頭。
冷絳雪並不作聲,臉上覆霜之色已掃,如雪天初霽。
他微微揖身。「絳雪少不更事,莽撞慣了。蒙兄台不棄,這番教誨,絳雪十分感激。」
臉上雖是帶著慣常的冷沉,可心上卻是感激的,打離鄉背井、孤身一人游走天涯,還未曾領受他人這般熱忱的關心。
只是他心里有個揮不去的陰霾……眼前這雖然是一襲尋常白袍、面冠如玉的公子,鳳眼星目、濃眉如劍,鼻骨長挺、人中深落。瞧此人氣度雍容,頗有將相三公之格。
這位玉磬公子的氣勢十分優閑,不疾不徐。乍然望之雖親切溫潤如玉,可渾身上下卻散發著一種無可掩飾的權貴氣質。
這人啊……雖然表情和煦、才氣縱橫,怕骨子里也是一個剛烈寡情之人。
玉磬無意間散發的冷冽霸氣讓冷絳雪打心底暗暗警戒,並且不願與之有過深的牽扯。
玉磬見他星目流轉,灼灼其華,心底又是一番悸動,忍不住沖動月兌口而出,「冷兄弟,跟我走吧。跟著我,我可保你權柄加身,一輩子享不盡的富貴榮華。」
他提出許多人擠破頭也不可得的機會,誰知冷絳雪竟搖頭。
「為什麼?」玉磬略略錯愕。「許多人爭了一輩子夢寐以求不過就是榮華富貴,而你竟這樣不值一哂?!」
「繁華有若三更夢,富貴如同九月霜。」冷絳雪的表清是清冷的,眼神是堅定的。「絳雪一介平民,落拓江湖慣了,不泥于富貴榮華。兄台錯愛,我心領了。」
「你難道從沒有爭求功名富貴之心?」
「絳雪一向淡薄邊了,不愛與人爭之。」
「爭?」玉磬突然漾笑,眼神森冷。「芸芸眾生,熙來攘往,不就是為了一個爭字?國與國爭強,家與家爭事,人與人爭利,此事自古至今,天下皆然!」
冷絳雪微微蹙起了眉,可即使是擰眉,那模樣依舊是好看的。
「爭?人從巧計夸伶俐,天自從容定主張,生前枉費心千萬,生後空持手一雙。即使工于謀人爭利,而拙于謀天,縱使機關算盡,終究算不過天命一定。」
「冷兄弟年紀輕輕卻有老莊的天晴地朗、豁然大方,倒是十分難得,可年紀輕輕卻不爭仕途,為國效命,倒真是朝廷的損失了。」玉磬不免惋惜。
「鐘鼎山林,人各有志。」言簡意賅。
玉磬點頭,這般簡短爽利的回答倒也合了他的脾氣。
他極盡盎貴一生多見諂媚逢迎有求于人的嘴臉,罕見得如冷絳雪這般真實無矯、豁落大方的真性情。
「是了,即使是廟堂之上,恃才傲君、庸才媚上,像冷兄弟這樣心直口快、性情中人,稍稍不慎便禍延己身,反倒是遠離廟堂的鄉野生活,倒有令人欣羨的扶疏松柏、冷淡瀟湘生涯。」
玉磬一生嬌貴,天縱英才,如今不期遇見這位冷心冷面的冷絳雪,見他言談高雅清潤,胸襟非凡塵俗人所能及,平生第一次,對于冷絳雪言談之中的淡泊寧遠的生命意境,起了向往之心。
但是在欽佩之余,心底最深的陰影角落仍不減那想挾拘住這一抹自由魂的渴望。
像此時,冷絳雪一雙眼流光燦爛、星華灼燦,既冷且熱,燃沸了玉磬渾身的血液,卻也兜了他心魂一盆冷水。
玉磬不想放他走啊……可冷絳雪那雙星目閃動,卻生出一股無與倫比強大的力量每每阻撓按捺住他的私心。
冷絳雪自然不知玉磬千回百轉的心底事。
「高山流水,會心不遠。今日寒塘一曲,本是聊以自娛,反倒教絳雪遇上知音人了。昔時的鍾子期和伯牙倘若一生皆不遇對方,恐各自孤寂以終,今日不期遇見閣下,倒教我體會到天涯知音。」
他偏轉過頭,遙見東方之將白。不知不覺,天就要亮了。
「今日與君相見,亦是別離之日……」
玉磬的笑容隱逝。「冷兄弟要離開京城?」
冷絳雪緩緩搖頭。「在下在北京尚有一心願未了,待此事了結,即要告別北京,轉往江南。」
前提是,若他還有命的話。
「江南?江南可有兄弟所尋所等之人?」莫名的,玉磬對他欲遠颺南下的決定,忽覺不痛快。
冷絳雪搖頭。「只是在北京這冷冽之地,不免懷念起江南的山溫水暖,綠蔭芳草。」
下一刻,冷絳雪又做了一件令玉磬意外的事情。
「這琴跟了我已經有十年的時間,與我形影相依、從不離身……」冷絳雪修長的指帶著濃烈的眷戀緩緩劃過琴身。他稍稍停頓,似又下定決心,轉向玉磬。「玉公子如不嫌棄,在下想將這琴轉贈與玉公子。」
玉磬詫異,不明冷絳雪何故割愛。
「我雖略通音律,卻不是好的弄琴人。這古琴與公子堪稱絕配,琴身承載兄台的情感不知凡幾,冷兄弟切莫一時沖動而作出日後必會懊悔的決定。」
冷絳雪嘴角閃過一抹笑,笑容輕快得近乎哀傷。
「這琴所奏的情感,公子識得、懂得,贈與公子,公子當之無愧。」
「兄台舍得?」
「人生聚散,自有定時。我與這琴若有緣必能再相聚,又何須強求?」
他心底所想的是此去前途一片茫茫,恐是凶多吉少,萬一有個閃失,這琴必不能保。
正是因為有情,不忍這滿載著濃情厚意的古琴同他走向不可知的未來,只得選擇托與知音人。相信這古琴若有靈,對于這個知音識律的新主兒也不會太過挑剔了吧?
「冷兄弟這一言倒真是讓玉磬汗顏。這把琴,在下受之有愧,卻之不恭!」他自冷絳雪手中接過古琴,愛不釋手的欣賞。
「秋水芳醪……」指尖撫過琴身上四個篆字,微微沉吟道︰「好雅的意境。」他贊道,看著這只樸質斑斕的古琴,覺得如同它的舊主人,蘊藏著幽暗的光。
冷,卻也美得令人遐想。
心念一轉,他拔出右手中指一枚璽戒。「這只玉戒是在下隨身之物,如今轉贈冷兄弟聊表我意。」
那戒身成色綠醪、質地潤純,任誰都瞧得出此玉價值不菲。
冷絳雪正色道︰「我贈兄台造琴並不奢望有所回報。」
「人生在世,若無知己,縱活千載,亦無益處。蒙冷兄弟不棄,視玉磬為知音人,以區區一玉換得一知音人,值得、值得!」
冷絳雪無法推托,只得接受。
玉磬見玉戒被妥貼收好,微笑道︰「冷兄弟他日若在京城遇上任何問題,只需到高榕胡同巷底的月明酒坊亮出此戒知會一聲,自會得到全力協助。」
「多謝玉公子。」再次為玉磬的盛情給感動了。「人生如夢,難得遇一知己。兄台若不棄,且讓我為君奏這最後一曲吧。」
接過玉磬遞來的古琴,冷絳雪蔥般的玉指撥動琴弦,一縷縷的悠揚樂聲,輕輕裊裊的散入空氣中。
山川靜默,松柏無言。
兩人就這麼對坐著,一奏一聆。悠悠琴韻,訴盡未竟之意。
雪花更綿密的落下。
四更天,月寒天未明,舞影亂清風。
第二章
北京城醇親王府
旌旗羽霎,龍翔鳳舞。
紅瓦白牆深苑處,千樹紅梅花,燦然開在初春里,一陣風呼嘯而過,落花吹成一片香雪海。
相雪海,香雪盡處爐御香,婉轉繚繞,絲絲琴弦,悠悠輕揚。
一把曲柄七鳳、冠袍帶履左簇右擁的黃金傘下,醇親王崇綸坐在暖炕上居高臨下,見著這園子里備宴祝賀他新迎美妾的陣仗,笑得合不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