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她。那還帶著朦朧睡意的柔軟眼神,也是他不曾看見過的。
「……書偉?。」
似乎是有一段時間的事了,她開始叫他書偉。但那只是一個稱呼,跟其它人對他的稱呼一樣,沒有任何的不同。他一直這樣以為。
直到剛剛。
她的聲音……那是一個溫柔、低沉、夜的嘆息般甜美的呼喚,彷佛她剛剛做了一個最美好的夢,而他是那個美夢的一部份。
他微微攢起眉頭,對自己的反應感到困惑,然後點一下頭,不作聲。
他想太多了。這是劉余音,他一直認識的那個認真又嚴肅的女孩。她只是看到他,自然地叫了他的名字而已。
「書偉?」眼楮倏地睜大,劉余音坐直身子,顯得有些驚慌,伸手撥開落到臉頰上的長發。「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半個鐘頭前。」
她伸手摀住臉。他似乎听見了一聲模糊的申吟。「你為什麼不叫我?」
「妳不高興。」
「沒有。」
他凝視著她,半晌,決定接受她的說法。「結算表。」
她看了他一眼,然後從背包里掏出打好的表格,開始提出她的想法。「這次的情況有點復雜,上次活動組開會決議,寒假放完,下個學期一開始就辦社慶,所以有一些開銷已經……」
一邊听著她條理分明的解釋,他一邊沉思。剛剛那一眼……她確實在生氣--生他的氣。但他還是不明白原因。
「……書偉?」
他點頭,迅速地抓回注意力。「社慶的經費部分,這樣列應該沒問題。」
她咬住下唇,紅潤的嘴唇,他注意到。她以前嘴唇的顏色有這麼鮮艷嗎?她用一種僵硬而笨拙的動作撥開又落到頰邊的長發。「還有,周老師上次的部分……」
細致的長發飄到他的鼻尖,他這才察覺到兩個人的距離似乎比平常更加靠近--或者,他們以前就是這樣說話的?
他皺一下眉,這似乎沒有可能。貼近到會踫觸到彼此的距離,不管是什麼樣的交情,都是太過親昵了。
他往旁邊移一些。
她似乎沒有察覺變化,又撥了一下頭發,繼續往下說︰「昭容還沒有把收據拿給我,所以學術股這個部分,我還沒有辦法列上……」
兩分鐘過後,他發現剛剛拉開的距離又不見了。他幾乎可以聞到那頭烏黑長發透出來的淡淡香氣,該是莊嚴的檀香鑽進嗅覺,帶來的卻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煽情效果。
她有一雙他看過最濃密的長睫毛。
事情不太對勁……
「余音。」
她抬起頭,筆直望入他的靈魂深處。「嗯?」
他的身體硬直,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麼。
朦朧的室內光線,替原本就出色的女性化五官增添了一份更令人移不開視線的動人光澤,原本總是謹慎而透著距離感的深邃眼眸猶豫地向上仰望,多了一種他無法了解的熠熠神采,似乎在期盼些什麼。
空氣鼓動,像是誰的脈動,太過清楚。他的呼吸停頓一下,然後回復,他慢慢轉開視線,壓下胸口那股太過怪異的感覺。
余音是朋友,他不應該對朋友有奇怪的非份之想,盡避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解釋現在這個狀況。
「……妳靠太近了。」
空氣里醞釀的心跳頓時消失。
她瞪著他,淡金色的細致臉頰一下子脹紅,然後狠狠地刷白,透明得彷佛即將碎裂的薄冰,呼吸開始顫抖。
他皺起眉頭。「余……」
她別開頭,壓低的聲音僵硬而冰冷。「對不起,我突然覺得有點不舒服。」
沒等他反應,長發女孩起身,抓起放在一旁的包包,穿上留在門口的高跟鞋,一下子跑走了。
不請自來的冷風闖進開敞的門口,將擺放在桌面上的紙張表格吹落到地板上。一張一張,飛散開來,發出細碎的哭泣。
留在原地的人陷入沉思。
……不舒服?
他這才發現,她今天並沒有戴平常那副眼鏡。離開的時候,那雙向來黑白分明的眼楮已經紅透了。
不是隱形眼鏡的問題。他很清楚地知道︰他讓她哭了。
五、「噬嗑」……乖,咬咬牙,痛一下就過去了
「干杯!」劉余音抓起便利商店買來的玫瑰紅,大口灌下。說是干杯,其實比較像是干瓶。
在一旁面色已經有點酡紅的孫映紅放聲大笑,一邊鼓動︰「GO!GO!GO!再來、再來!余音加油!」
窩在籠子角落的黃金鼠抖動一下,翻過圓滾滾的身子,略表對噪音的抗議,又繼續沉沉睡去。
在團體生活的宿舍里,兩個人這樣深夜喧嘩,似乎是非常不道德的一件事,但奇怪的是,吵了一整晚,卻不曾听見一聲抗議。
別說抗議了,整棟宿舍空蕩蕩的,根本聞不到一絲人氣。
時間是一月中,圓過的月亮蝕了大半,朦朧地掛在冷清的夜里。
上學期的期末考結束,大多數的住宿生早就收拾完行囊,回到家準備迎接農歷新年。四人住的寢室,只剩下她和孫映紅。
原本跟自己約好,今天要開車上來載她回家的父親由于臨時有事耽擱,要到明天才能上來。至于映紅,則是因為最後的打工昨天才結束,所以順便陪自己留到最後,才一起離開。
十二點過後,是她二十歲的生日。兩個人鎖上了門,抱著一個小蛋糕和幾瓶從便利商店買來的便宜紅酒,偷偷地躲在房間里慶祝。
二十歲,重要的成人式,但是除了法律賦予的公民投票權之外,她沒有感覺到任何的差異。
很快地,蛋糕,吃完了;酒,喝光了兩瓶。整張小臉脹紅的映紅其實才不過喝了兩杯,聲音卻大了不少,顯然屬于完全不會喝酒的人類。大多數的玫瑰紅,還是由她一手包辦的--在陽盛陰衰的家庭里長大,這一點點的酒精,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對了,余音,妳剛剛許了什麼願望?」
「願望?」
「對啊,吹蠟燭以前要先許願,妳不知道嗎?」
她知道,可是忘了。「沒有。」
「啊……好可惜。」孫映紅看著已經干干淨淨的蛋糕紙盒,眨一下眼楮。「不然,我們再去買一個蛋糕,妳重新許願好了。」
她摘下前兩天才去重新配好的眼鏡,揉了揉眼楮,嘆口氣。「沒必要吧?忘了就算了。而且,現在都一點多了,我們去哪里買蛋糕?」
「可是……」
「沒關系,映紅。」她淡淡地說︰「反正,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沒必要浪費時間。」
「……余音,妳沒有願望嗎?」
她楞楞地看著空空如也的酒瓶,突然覺得有些暈眩。願望?
「沒有。」她有--曾經有過一個願望,一個像是太過老舊的冷笑話,沒有辦法說出口的願望,但是現在,已經沒有了。
她深呼吸,壓下那個惱人的念頭,伸出手,想拿過另一瓶還沒有開封的玫瑰紅,卻發現自己抓了個空。
「余音,妳喝醉了?」
她皺眉頭。「哪有可能?才兩瓶玫瑰紅而已,我在家里喝高粱都不會醉的。」
孫映紅楞一下,突然竊笑。「看吧,妳真的喝醉了。不然妳平常絕對不會說這種話的。」
「哪種話?」
「這種破壞模範生形象的話啊!」孫映紅抬高鼻子,趾高氣揚地模仿好友剛剛的說詞︰「我在家里喝高粱都不會醉的!」
她沉默下來,用力別開頭。「……反正,我就是假正經嘛!」
「……呃,余音,妳生氣了?」
「沒有!」
「不是啦,我不是那個意思。」
劉余音不理好友的解釋,偏著頭,不肯看她。
「那個,妳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氣嘛……我不是--」突然,孫映紅頓住,眨眨眼楮,指責地伸出手指。「喔!妳在偷笑!妳捉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