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很多︰要如何挽留她、如何解釋自己當時的失態,但是真正看見本人,所有計畫好的台詞,都從他的心中消失。
他不會放開她。這是他唯一確定的事。
「新羽。」
她轉回頭,瞥他一眼,似乎有些驚訝。「你怎麼來了?」
「我到『曉夢軒』,鄧哥說妳在這里。」
「你不會又是爬樓梯上來的吧?受了傷的人,別老是逞強。」
他咧開嘴。「妳會心疼?」
她賞他一記白眼,忍不住笑。「自戀狂。」
他微微笑,站直身軀,慢慢走到她的身邊坐下,跟著望向沒有一絲雲霧的藍天。
「管理員看我可憐,偷偷放我坐電梯上來的。」他頓一下,反問︰「妳呢?在這里做什麼?」
她沒開口,目光流轉。他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不遠處的地面上有一塊焦黑,燒盡的紙灰四處飛散,淺灰色的思念,宛如化蝶的魂魄,在涼爽的春風中飄舞,直上天際。
她靜靜地說︰「……我上來給雪君姐燒紙錢。」
他伸出手,溫柔拭掉沾在長睫毛上未干的水珠。
她遲疑一下,將頭側靠在他的肩膀上,低聲呢喃︰「我好想雪君姐。」
「妳找出了凶手,幫謝律師討回了公道。」他知道,這是于事無補的。人死不能復生。他受的傷可以很快復原,但是她心里的傷口,卻是更深沉的,需要更久的時間,才能慢慢痊愈。
「其實,我好希望……我的猜測都是錯的。」她輕聲開口︰「雪君姐不是真的被謀殺,寶兒不可能下這種毒手。即使是那一天,我設下了那個陷阱,我的心里還是不願意去相信,寶兒就是那個凶手。結局……不應該是這樣的。」
「所以,妳才不肯把自己的假設告訴任何人?」包括他。
她沉默不語。
嘆口氣,他展臂將她擁進懷里。「別再想這些了,都過去了。」
她凝視著遠方,不自覺地伸手撫模懸在心口的那方硬石。「……我真的不明白,這不過是一塊琥珀而已。寶兒甚至沒有親眼見過『它』。」
「魔由心生。」他勾起自嘲的笑,靜靜地說︰「我們追求的,只是自己心中的幻影,被自己的執著迷惑了耳目,跟東西本身,其實沒有關系。」
「她說我錯了,我不懂得這些東西的價值。」
他搖頭。「錯的人,是她。妳說的對,這只不過是一塊琥珀而已。」
她陷入沉默,遙遠的目光,不知道在冥想些什麼。
「我一直在想……那個時候,寶兒是真的想要殺我嗎?」
他皺起眉頭。「新羽?」
「她有好多機會可以下手……卻一直讓我拖延時間。」話尾逸去,她低聲補了一句︰「我不明白。」
他懷疑地看著她,想到自己身上的傷口,決定不予置評。對他來說,已經死去的唐寶兒不是他眼前關注的問題。「新羽。」
「嗯?」
「妳那個時候說,池姐將『曉夢軒』交給妳,真正的用意是什麼?」
她沉默下來,好一會兒,才悶悶地開口︰「你知道,因為媽媽的事,我……不太相信人。」
他嚴肅地點頭。「這點,我看得出來。」
她頓一下,抬頭瞪他,語氣冒出火花。「胡孟杰,你到底要不要听我說?!」
他露出整排雪白的牙齒,乖巧地閉上嘴。
「與其說……是不相信,不如說是害怕。」她又垂下頭,專心地似乎在研究地面上的什麼東西,聲音變得模糊。「我想我不太習慣跟人打交道,總是有點擔心……害怕被人利用……害怕……我愛的人,其實愛的不是我,而是別的東西。」
他感覺到心被猛刺一下。「新羽……」
她搖頭。「你說過,姑姑把真的和假的寶石混在一起,只讓客人自己去決定,自己要的是什麼東西,這是『曉夢軒』的規矩。」
「池姐一向喜歡玩這種小游戲。」
「我猜,這就是姑姑把『曉夢軒』留給我的用意︰我可以不相信別人,但是,我不能不相信自己。」她安靜地說︰「我必須學會用自己的眼楮去看、去觀察,然後,下自己的判斷,然後,為自己負責任。我應該知道雪君姐是什麼樣的人,應該知道怎麼樣的人才會做出自殺的行徑,但是我太害怕了,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所有的人在那種情況下,都沒有辦法清楚思考的。」
「但是之後呢?我應該相信雪君姐的。」
信任。
他輕聲問︰「那我呢?新羽,妳相信我嗎?」
她挖苦地反問︰「你說呢?」
他苦笑。「……妳知道,這一個月來,我最慶幸的是什麼嗎?」
她抬頭,明亮的眼疑惑地看向他。
他微微笑。「妳愛我。」
她的臉瞬間燒紅。「你少臭美!」
「妳愛我。」他不為所動,安靜而肯定地說。「就像妳說的,妳害怕……討厭被人利用,但是我犯了這麼嚴重的錯,傷了妳的心,妳卻沒有像對那個張敬德一樣叫我滾蛋。」
她別開頭,低聲嘀咕︰「我還是可以叫你滾蛋。」
他微笑。「我知道。」
她不肯抬頭,也不作聲。
他的唇輕輕印上她柔軟的黑發,手將她抱得更緊。「可是,就算妳叫我滾蛋,我也不會走的。新羽,我不想放開妳。我愛妳,不會離開的。」
半晌,她悶悶地開口︰「我還沒有原諒你。」
「我知道。」
「我可能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只要妳別叫我滾蛋,妳愛生我多久的氣,都沒有關系。」
她沒好氣地說︰「你當然沒關系,被氣到七竅生煙的人又不是你!」
他露出傷腦筋的表情。「那妳說怎麼辦?」
她沉思地看著他,明亮的眼里突然閃過一道光,嘴角勾了起來。「那,口說無憑。你總要做些補償,表示一點誠意。」
「補償?」他懷疑地看著她似乎有點太過愉快的表情。「什麼樣的補償?」
她拍拍他的肩膀,微笑。「你在這里等一下,我下去拿個東西。」
他皺起眉頭。「拿什麼東西?。」
她搖頭,只是笑。他感覺到頭皮發麻。「等一下你就知道。」
還來不及阻止,她已經溜進了樓梯口。
沉思地模模下頦,他嘆氣,搖搖頭,往後仰躺,注視天空的雲氣變化。
水來土掩。
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她又慢慢踱了上來,在他的身邊立定。
他也不起身,閉著眼楮,懶洋洋地問︰「新羽,妳準備了什麼樣的刑具要來給我?」
「你自己看。」
睜開眼楮,看見她攤開的手掌里躺著十根紅潤的雞心椒。他楞一下,坐直身子,額頭開始冒汗。「這是……」
她露出一臉無辜。「誠意。」
「新羽,我怕辣。」他站起身,很認真地提醒她。
「我知道。」
他嘆氣,一邊撥弄著白皙掌心里的紅色炸藥,試圖拖延時間。「……一天一根?」
她賞他白眼。「一天一根?胡孟杰,你的如意算盤打得好棒啊。」
他苦下臉。「我吃完了,妳就既往不咎?」
她微笑,不肯松口。「我考慮考慮。」
「考慮?」他嘆氣。「新羽……」
「胡孟杰,你吃不吃?」
瞥她一眼,他認命地垮下肩膀,抓起紅辣椒,一口吞下。
她看著他,一臉的期待。「怎麼樣?很辣嗎?」
他一本正經地露出思索的表情,然後搖頭。「還好。」
她噘起嘴,懷疑地看著他,似乎有點失望。「喔。」
他保持臉上的微笑。「然後呢?還有嗎?」
她看著他,深呼吸,將一件物品塞進他的手里。「還有這個。」
他低下頭,驚訝地看見自己的掌心躺著那塊褐色的蟲珀。抬起頭,他露出疑惑的眼神。「新羽?」